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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序

  李学勤(历史学家、考古学家)

  《思想门--先秦诸子解读》是一本见解独特、语句犀利、才气纵横的书,相信大家读后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。

  这本书的标题《思想门》,在我心中激起了深深的忆念之情。

  书的作者黄坚先生与我相识未久,他的叔父黄宣民先生则是我多年故交,长期一起从事过思想史研究工作。熟悉我的朋友都晓得,1953年冬我由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转到历史研究所,其后一直到"文革"降临,都是在著名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侯外庐先生身边。侯外庐先生是中国思想史这一学科的奠基人,他在历史研究所设立了中国思想史研究组,后称中国思想史研究室。当时侯先生主编的《中国思想通史》(第四卷)、《中国思想史纲》等专著,就是在这个研究室完成的。

  侯外庐先生十分重视吸收青年后进,研究室的人员逐渐增多。开始时大都从其他单位调入,随之有新毕业的大学生,后来均成为思想史学科的专家。黄宣民先生是1959年自中山大学来的,不久侯先生便发现他学习努力,思维明晰,并且文笔清通,于是按照侯先生自己特有的培养方法,在安排任务中陆续加强工作量,使他很快成长为研究骨干之一。尤其是到拨乱反正以后,侯先生因"文革"时的不幸多年卧床,不少文章都由黄宣民先生提供协助。他接替侯先生任思想史研究室主任后,更是全力投入,成绩显著。

  黄宣民先生于中国思想史上下贯通,最后特别关注于明代的泰州学派。1991年,他亲往江西永新访书,在颜学恕先生处获见泰州学派颜钧的遗集。经他联系,这部孤本得由历史研究所收藏。他对该书做了整理研究,撰写出专门论文,同时加以校点,于1994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,这是对泰州学派研究的重要贡献。记得他当时对我讲,计划继续研究该学派另一代表人物罗汝芳,我也屡次怂恿。不过,那时他的身体已经不好,竟终于没有达成宿愿,这是我近些年来想起就惋惜叹息的。

  所以,大家可以想象,当我知道黄坚先生也爱好思想史,而且写出了这本《思想门》时,是多么感觉高兴。

  黄坚先生告诉我,他以《思想门》作为书题,取义于罗丹的雕塑名作"思想者",而"思想者"原为群雕"门"的组成部分,"这是思想与门最形象、也最有名的一次结合与分离。思想是一道门,先秦诸子是中国思想的第一道门。"我很赞同这段话的寓意,愿有更多的人通过这道门而登堂入室。

  作者自述:

  这世上所有的思想、言行,转个角度,都有可能成为那个民间笑话的翻版和靶的。笑话是这样的:在一座安静、偌大的院楼,两位成年男子,正在正襟危坐探讨地球上最严肃、最重要的话题;突然,护士走过来厉声喝道:放下!谁叫你们把电话号码本拿在手里玩的!

  第一次看到这个笑话的人,往往会"哄堂大笑",但很少有人想到,那两个疯子的对话,至少对他们俩来说,也许还真是既严肃,又重要的。

  --黄坚

  书评:铁划银钩

  胡少卿(北京大学文学博士)

  这是一本充满内在紧张的书,它的弦绷得很紧。读至最后,竟然有如释重负之感。作者黄坚是一个自由职业者,他四十岁出头,这个年纪的男人一般都已经被拴进"名缰利锁",动弹不得,而黄坚居然可以埋头研读诸子百家。

  在一个高度科层化的社会里,一个人可以不为了讲课、评职称而写这样又长又艰苦的文字,这多少有点令人诧异。黄坚写这些为了什么?他的文字充满战斗的力量,辩驳的激情,他是不是沉迷于一种思维的乐趣?一切历史只有作用于当下才有意义,历史也只有参与到当下才成其为历史,如果不是和现实挂钩,我们对历史哪来那么多的热情?如果历史仅仅是要腐烂的尸体而不孕育着新生,那就让它永远消失好了。我想,黄坚对两千多年前的往事的急切辩白毫无疑问是有他的现实关怀的。

  历史在国人眼里,往往被"漫画化",历史人物不是远远大于他们自身,就是远远小于他们自身,而黄坚采取了一种"贴近"的态度。在他笔下,历史人物和今天的人物一样,有类似的困境和复杂性,孔子、孟子、庄子、墨子、苏秦、韩非都像我们身边的朋友一样复活了。我无法忘记他描述苏秦说:一个失意的小青年躲在小黑屋里苦闷;同样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对"前倨后恭"这个典故的注意,是啊,这个小青年和他嫂子的这种尴尬难言的关系,究竟导向何等生活的秘密呢?他说,研究一个人,不仅要看他写了什么,还要看他没写什么。一个思想家的秘密也许就隐藏在这种"挑选"中。这正是他读庄子的出发点。这让我想起有人对卡夫卡日记所作的一个观察: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当天,卡夫卡的日记里写下了寥寥几个字:"德国对俄国宣战。下午游泳。"

  黄坚曾经引用海子的一句诗来说明自己:"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。"这是一种在无限增殖的社会氛围中做减法的生活态度。黄坚说他持续从三个人那里获得灵感:海子,崔健,周星驰。这三个人都是他的同龄人。这三个人并列在一起,初看有点奇怪,细看却觉自然。他们都是那种不老的、内心涌动着激情的人。我很少看见有超过40岁的人还如此表白对于海子的喜爱--这个年龄的人按理是应该"中年写作"的。

  黄坚的文字是坚硬有力的,但并不干枯,酷似那种身材极好的女子。他喜欢用破折号,这个符号的形象配合他的文字风格,总使我想起"铁划银钩"。黄坚的书是那种越品越有味道的书。它会持久而安静地呆在书店一角,默默召唤着它的同类。

  第一部分:走进《论语》,换个角度看孔子

  一千个人眼里,有一千个哈姆雷特。

  一千个人心里,也应有一千个孔子。

  童心未泯、风趣搞怪的孔子

  先从一个小故事说起。

  孺悲欲见孔子,孔子辞以疾。将命者出户。取瑟而歌,使之闻之。(《论语 阳货》)

  这是《论语》全书,很少有的,让人忍俊不禁的一章。大意是,一个名叫孺悲的人来找孔子,这人以前跟孔子学过东西,但那天孔子不知什么原因,不想见他,就指使门人说,就说我病了,见不了他。门人走出门去,正准备传话。嘿,孔老先生竟然在屋里把瑟拿出来,一边弹奏,一边唱将起来!--故意让屋外那家伙听到,我不但在家,而且什么事都没有,就是不想见你。

  孔子是个内心充满热情的人,也是一个风趣,会出其不意搞搞怪的人。终生怀抱理想的孔子,一生到处碰壁,但孔子总能从失败的阴影中甩脱出来,时不时让自己,也让身边的朋友快乐一下。

  有一次,孔子和弟子在路上碰到一个隔壁邻居,那人对他大喊大叫,说:"孔子你可真了不起,你学了那么多玩意,你究竟会什么呀。"孔子一听,歪过头来,对弟子说,"是啊,我会点什么呢?驾车呢?还是射箭?我还是驾车算了。"2--那语气,神态,立马浮凸出一股周星驰、吴孟达式的俏皮和谐谑。

  还有一次,孔子在路上--孔子总是在路上,他安安静静呆在屋里的时间不太多--遇到一位故人,叫原壤。这是个不太讲究的家伙,看见孔子过来了,却还蹲在地上等着。你知道孔子是多讲究礼貌的,见原壤这么没有形象感,就冲他说教起来,"小时候就不好好待家人,长大了一事无成,年纪一大把了又不早点死,你整个就是一祸害!"这话听上去,确实刻薄,甚至恶毒了点。然后,更为传神的,是"以杖叩其胫",孔子用手中的拐杖,轻轻敲打原壤的小腿,使他无法继续蹲着,终止了那不雅的姿势。

  我把这,看成是孔子对一位老友特别的致意方式,否则,孔子的形象就有点"双重暴力倾向"了。但朱熹的的官方教科书--《孔子集注》,却正是这样注释的。3

  孔子没事的时候跟人唱歌玩,唱得兴高采烈,他一定得让人家再唱一遍,然后自己跟着唱。4

  孔子并不喜欢那帮年纪轻轻的弟子,成天对自己一副恭敬拘谨的样,为此,他时不时地来一句让人"丈二金刚"的话,接着就一边哈哈大笑,一边解释:开玩笑,开玩笑。比如,他对子游说过,割鸡焉用牛刀,弄得子游很是迷惑。5又对颜渊说,如果你是老板,我就给你打工。6他还说过,假如能发财,替人驾马赶车也愿意干。--随即又补一句,如果发不了财,那还是干回自己的老本行。7

  孔子就是这么个人,平时看上去挺庄重肃穆的,一疯起来,比谁都更能嘻嘻哈哈。在所谓周游列国,其实就是流亡途中,听到有人把他形容成"丧家之狗",老先生笑了,说,比得真像。8

  现在不少地方,计划着要建孔子文化广场,要塑孔子雕像,有的已经塑好立起来了,基本都是庄严肃穆,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,让人看了甚感雷同乏味。为什么不可以塑一些快乐、风趣的孔子像呢?即使塑成像某些百货商店里的那些黑人模特,笑得简直夸张到极致,也不是不可以的。

  言不由衷,言行不一、性格冲动的孔子

  孔子很看重人内心的诚敬,也深知言语跟一个人内心的关联,所以他说,"言思忠",9"言忠信"。10意思是,心里怎么想,嘴上就应该怎么说。但孔子其实是个心理因素不太稳定的人,情绪不好时,他也会言不由衷,甚至听上去,还有点阴阳怪气。

  有人问孔子,说你怎么不从政呢?孔子从佶屈聱牙的古《尚书》,拖出一句让人似懂非懂的话,什么在家对兄弟好点,也是从政,说,这就是从政,你说什么是从政?!11--孔子是一门心思想从政的,但到处碰壁,受冷遇,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,孔子自然没有好心气,干脆气呼呼胡说一通,把他给打发了。

  有一回,冉求下班后,来看孔子。--当时冉求在鲁国当权者季氏家任职。孔子对冉求有些偏见,还曾公开号召,说冉求"非吾徒也,小子鸣鼓攻之可也",

12其实,冉求并没有对不起老师的地方。--孔子问,怎么这么晚才来啊?冉求回答:有国家政事。孔子接话道,不是国家政事,是季氏家的私事吧?我现在虽然不参政议政了,但有国家大事,我能不知道吗?13这话怎么听,怎么有股说不出的怪味儿。

  这就是孔子身上的文人小毛病,情绪不好,心里有话不明说,偶尔使个小性子。但跟这比,孔子的言行不一,更让人印象深刻。

  孔子有句名言,叫,"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",14即使在今天,使用率也颇高,但实际上,"夫子至于是邦也,必闻其政"。15孔子一生,正儿八经的从政经历,不足四年,但他所到之处,回回都以政治热心人士的身份出现。鲁哀公十四年,孔子已年逾七十,当他听说齐国的陈恒杀了齐简公,竟然特地沐浴一番,登朝,要鲁国出兵讨伐比鲁国强大许多的齐国。16--那时的孔子,已离退休多年,早已不在其位。

  《论语》开篇首章有一句,"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"17这样意思的话,孔子说过好几次。孔子,要说世人都不知道他,肯定不是;要说世人真的明白他,好像也不是。处在知与不知之间的孔子,本来就不是个心境平和,情绪稳定的人。于是这种尴尬恼人的处境,难免有时让夫子口出怨言,甚至产生近乎邪僻怪异的冲动。

  有一回孔子向子贡感叹,"莫我知也乎!"子贡问,您怎么这么说?孔子回答:我不怨天,也不怪人,我辛辛苦苦靠自学,弄懂了高深的道理,知我者其天乎!18--说是不怨天尤人,一股怨气已扑鼻而来。

  还有一次,还是子贡在身边。孔子又感叹:唉,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说了。子贡应道,您要是不说,我们将来怎么跟人说呢?孔子又像回答,又像是自言自语:天说了什么吗?春夏秋冬,百物生长,天说什么了?19

  尼采在极其孤独中将自己比喻为太阳,孔子在世莫我知中,想到了天。躁郁苦闷,让中西两位相距遥远的哲人、思想家的心境,在痛苦的人生轨道上,奇妙地接近了。

  有两件很相似的事情,让后人看到了这种寂寞、烦闷对孔子的影响,和孔子性格中隐藏着的冲动性一面。

  先是鲁国国内一个名叫公山弗扰的,原是鲁国大夫季氏的家臣,因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,叫革命也好,叫谋反也罢,总之,"以费(地名)畔",算是来了一场城市暴动。大旗一举,公山"大王"也就有了人才的渴望,他想到了孔子,召。孔子呢,还真动了心,准备前去投靠。好在这场有点"恐怖"的闹剧,被忠勇耿直的子路拦阻了。事后孔子说,哼,只要有人用我,我一定不让他失望,我定能帮他搞得像周朝一样。多像梦话。20

  另一次,是晋国的某位大夫,也弄了块"二龙山"的地皮,扯起了反旗,"佛肸以中牟畔"。当时孔子正在周游列国的流亡途中,听说佛肸想叫自己过去帮手,居然又动了心,结果还是被子路给搅黄了。这回老夫子很有些情绪,冲子路说,他是反贼怕什么?不是有种坚固的东西,怎么磨也磨不碎吗?不是有种洁白,怎么染也染不黑吗?难道我就合该像只匏瓜,光挂着,不能吃?21

  这已经不是梦话,而是昏话了,还夹杂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孩子气。饥不择食,慌不择路,就这样应验在"中庸之道"和"君子固穷"的孔夫子身上。

  孔子的城府之语

  生当乱世,人心离散,讲好的事情转眼就变,绵延、固定的传统,也可以一言而弃(《国语 鲁语上

夏父弗忌改昭穆之常》有:"我为宗伯,……何常之有!"的断喝。)活在这样的社会潮流中,就是一头傻瓜,经过七撞八碰,额头满是沧桑后,也早该有了几分醒悟。孔子一生"一以贯之","知其不可而为之",还说过"志士仁人,无求生以害仁,有杀身以成仁"22这样听了会让人"怦然心动"的慷慨陈词。但孔子并不是一意孤行的莽汉,他曾讥讽子路说,空手斗虎,徒步过河,我是不会干的,"必也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者也。"23

  所以,73年起起伏伏,跌跌撞撞,冷雨暖风,孔子在给后人留下一些"漂亮外套"的同时,也没忘记留下另一些冷硬实用的"里子",我们权且称之为孔子的城府之语吧。

  像"小不忍则乱大谋","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"这样的熟语,已经彻底融入了现代生活和日常用语,不必赘述,倒是另一些不太面善的句子,值得把玩一番。

  子张学干禄,就是问怎样才能在政府部门多捞点月薪、奖金。孔子直言相告,不懂的要知道的多一点,没事别乱说话,没事也别瞎折腾,这样说话不会太唐突,做事不会太后悔,钱就能多多赚到手了。24

  人与人交往,言谈是最主要的表现形式,有时一言不当,前功尽弃,因此,孔子很看重说话,对怎么说话,很有些真知灼见。

  比如:孔子曰:言未及之而言,谓之躁,未见颜色而言,谓之瞽。(《论语 季氏》)意思是,没轮到你说,你却抢先说了,这就叫躁失;说话不看人脸色,简直就是瞎子啊!

  子曰:可与言而不与之言,失人;不可与言而与之言,失言。知者不失人,亦不失言。(《论语

卫灵公》)该说的话,你没跟人说,这是错失了机会;不该跟他说的,你说了,这就是说错了话。一个聪明人,既不应该错失机会,也不要说过了才知道后悔。

  子曰:贤者避世,其次辟地,其次辟色,其次辟言。(《论语

宪问》)生逢乱世,要闪;这城市治安不好,闪;发现人脸色不对了,赶紧闪;觉着对方语气有变,话里有话,话不投机,快闪!

  子曰:邦有道,危言危行;邦无道,危行言孙。(《论语

宪问》)社会(具体说,可能是指城市、政府内部)都按游戏规则行事,你说两句怪话,有点怪癖,没什么大不了(像现在的李敖)如果全都不按牌理出牌,上午不知下午,今天不知明天,那你就得当心了。装装疯,卖卖傻,可能没人理你,但牙口一定得咬紧了,说话千万要低调,要会装孙子(阮籍、刘伶悟到了,嵇康没有)。

  子贡问友。子曰:忠告而善道之,不可则止,无自辱焉。(《论语

颜渊》)该说的说,见有不对,也说他两句;但说过就是,千万别太固执,自讨没趣。后来子游把孔子这话精炼为:事君数,斯辱矣;朋友数,斯疏矣。(《论语

里仁》)意思还是话多招人烦。

  子曰:宁武子邦有道则知,邦无道则愚。其知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。(《论语

公冶长》)愚不可及,现在是句骂人的贬语,在这,是句赞语。宁武子时机对头就显露才智,时机不对就装傻。他的才智勉强能学,他那装傻的本领,可真是学不了。

  后面还有一大堆。

  大意都是,怎么做,才能跟人把关系处好,才能活得安全无恙,还有点滋润。

  所以,谁要认为孔子只会讲仁义道德,只会讲礼义仁智信,讲温良恭俭让,那就是步入了"知其一,不知其二"的误区。而且,要真是那样,估计孔子的三千弟子,一夜之间,就会散了一大半。

  政治,孔子一生的心结

  现在介绍孔子,通常的写法是,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、教育家,提及孔子为政治家的,不多。

  钱穆在《孔子传》序言中说,"孔子毕生为学之日进无疆、与其教育事业之博大深微为主要中心,而政治事业次之"。

  这种论孔子先教育后政治,甚至只讲教育,不谈政治,隐含的也是以成败论英雄的规则。孔子在教育上的成就和地位,世人皆知;孔子在政治上汲汲一生,失败而归,也已是历史定论。但若以此得出:"孔子之政治事业,则为其以学以教之当境实践之一部分",好像孔子55岁的"高龄",领着一帮弟子周游列国,14年间,吃尽苦头,险些丧命,原不过是一堂时间稍长的野外实习课,这就于事实不符。

  客观地讲,政治不但不是孔子的教学之余,反而教学应该是孔子的政治之余。政治,是孔子一生事业的主轴,也是孔子一生难以却怀的心结。孔子几次戏言,一会儿要"乘槎浮于海",32一会儿要"居九夷",33还有"沽之哉!沽之哉!我待贾者也。"

(《论语 子罕》)的心声吐露,都是内心底处,政治实践渴望的强烈折射。

  只要略一浏览司马迁的《史记

孔子世家》,就能看出,孔子并不单是一个好的教书先生。孔子曾经是一个颇为杰出的政治家,称得上政绩卓著,一度官至鲁国代理宰相。孔子还是一个懂得"文事者武备,武事者文备"

35,颇有侠义风采的外交家。一个激进的、动真格的改革派。一个直接指挥过战斗,并取得战场胜利的前敌指挥员。虽说史迁的笔墨,难免有所放大,但绝不可能凭空杜撰。

  然而,造化弄人。

  也许恰恰就是这四年的辉煌经历,将孔子导引上了一条痛苦的人生不归路。

  真实的孔子,应该是个急性子。章太炎说他"三月无君,则皇皇如也",孟子的原话,是"三月无君则吊",意思都是闲居三个月,孔子就心神不宁,寂寞难耐了。《乡党》中有一笔传神的描写,说孔子"君命召,不俟驾而行。"--听到国君召唤,没等车备好,就急冲冲地出门。这样的性格,显然并不适合从政。"圈内人士"不过略施小计,孔子就敏感地自动辞职下岗了。

  从此,孔子就在卫、曹、宋、郑、陈几个小国之间转过来,转过去,始终都是不如人意。为了实现心中如火一般的从政理想,孔子明明知道卫灵公"无道",还是在卫国呆了最长时间。期间为了去见卫灵公的夫人南子,又被子路疑心,只好有些狼狈地对天发誓。36后来,林语堂编了出《子见南子》的独幕剧,好像把这弄成了孔子的一段绯闻。说到底,都是政治惹的祸。

  《论语》中,谈个人修养(包括学习、理想)和处世之道外,孔子谈政治的条目最多。如果把个人修养中涉及政治的加在一起,《论语》全书超过一半,甚至接近三分之二的篇幅,与政治有关。其中《乡党》的几段描写,尤其让人过目难忘。

  君召使摈,色勃如也。足躩如也。揖所与立,左右手。衣前后,襜如也。趋进,翼如也。宾退,必复命曰:"宾不顾矣。"

  执圭,鞠躬如也,如不胜。上如揖,下如授。勃如战色,足缩缩,如有循。享礼,有容色。私觌,愉愉如也。

  面色红润;喜气洋洋;作揖打拱;疾步如飞;正襟危立;面色紧张;双脚抓地;心情舒畅。这简直就是一部孔子从政职守表情的新闻纪录片。蒙太奇似的镜头转换,层层递进的情节,刻画精微,细腻传神,栩栩如生,宛然在目。

  但是,据朱熹《四书集注》所注,孔子平生并没有这些经历,故"疑"使摈"、"执圭"两条,但孔子尝言其礼当如此尔"。

  原来统统不过是孔子的南柯一梦。

  性急,敏感,加上不肯放弃而又不切实际的政治理想主义,使孔子终生徘徊在春秋末期的政坛边缘。

  孔子完美不如颜渊,立功不如子贡

  孔子本着"有教无类"的精神,向社会广开教门,只要拎一块干肉来的,没有没教的。如此低的入学门槛,跟如今社会形成鲜明对照,也为孔子招来了源源不断的生源,"弟子盖三千焉"。

  三千弟子,颜渊首屈一指。

  颜渊因孔子的一句话而名传后世,"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乐"。但也可能因这句话,而被后人误解,以为颜渊就是那种"高分低能",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会死读书的"书呆子"。这是极大的误会。如果把涉及颜渊的书籍中的片言只语全都拾掇、拼合起来,我们就能复原出较为完整的颜渊,这是一个完美的形象,一个沉静、内敛、理想,有着自觉自愿牺牲精神的形象。如果非要把孔学说成孔教,那可以说,在所有跟孔子有关的人中,包括孔子本人,唯一具有宗教感,具有最纯粹意义上的宗教精神的,只有颜渊。章太炎发现,诙谐寓言的庄子,有事没事就拿孔子开个涮,但一说到颜渊,立刻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口气,以近乎恭谨的笔调,表现出对颜渊的敬意。孔门最为杰出的成功人士子贡,用"赐也何敢望回?"的句式,表达了对于颜渊的谦逊。孔子更是对颜渊赞不绝口,视之无与伦比。37如此完美的人格,正是里尔克在《杜伊诺哀歌》首篇中的名句"因为美无非是

可怕之物的开端",所形容的天使。在颜渊的身上,有一种与拉斐尔、济慈和诺瓦利斯极为相近的人格精神,他们都死于30岁上下。天使是不能长驻人间的。

  孔子对颜渊那句近乎惨无人道的教诲,"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",是绝不可能对第二个人说的。如此高难度、已接近临界状态的标尺,其实反映了颜渊内心修养的张力程度,但也许正因为这种对于完美的过分追求,要了颜渊的命。

  假如把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放在一块,平等地来评选个人心理素质与道德修养的得分,估计孔子最多只能挤进前五名。至少,那个说"善为我辞焉,如有复我者,则吾必在汶上矣"的闵子骞,38要排在孔子前面。仲雍、曾子、子游等,都可能排到孔子的前面去。

  孔子与他那众三教九流,龙蛇混杂,老中青三代同堂的弟子,远观近瞧,都有点像刘邦与韩张萧,像刘备与关张赵孔明,还有点像宋江和一百单八将。这样的师生关系,孔子之后,绝迹了。

  子贡是孔子在外流浪14年的最大收获,也是孔子晚年的"机要秘书"。如果说颜渊是"完美版孔子",是孔子精神的化身,那子贡就是"实践版孔子"的成功代表。中国古人说君子立德、立功、立言,子贡在这三方面,均无可挑剔,尤以立功为卓著。司马迁说"故子贡一出,存鲁,乱齐,破吴,强晋而霸越。子贡一使,使势相破,十年之中,五国各有变"、"常相鲁、卫,家累千金"(《史记

仲尼弟子列传》),俨然是战国后期苏秦、张仪的祖师爷。孔子死后,子贡成为理所当然的"大阿哥",别人都是守孝三年,唯独子贡"庐于冢上,凡六年"。子贡有高傲的气质,却以谦逊的姿态,从老师那学到了精粹的知识。子贡是所有孔门弟子中,最没有酸腐书生气的。有话明说、直说的子贡,死后没有薪火后继,反倒是孔子有点瞧不上眼的"参也鲁"的曾子,40成为孔门衣钵的传递者。

  《论语》中唯一有喜剧色彩的子路,与其说是孔子的弟子,不如说是孔子的朋友,李逵与宋江式的朋友。

  冉求可能是孔子知名弟子中,最没有宗教感,甚至没有一点精神追求的人。他学习的目的,就在于让自己,也让自己的朋友,生活得好一点,也确实学到了够用的本领。冉求是个袭人式的人物,他事孔子恭敬如父,但孔子就是不感冒他。

  子在川上曰:逝者如斯夫

  有时想想孔子的一生,也真挺有意思。

  孔子出生贫寒,3岁丧父,17岁前丧母,除了一个谁也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所谓哥哥,叫孟皮的,没听说他还有别的亲人。如此艰难、破碎的家境,孔子是怎么开始他的学习生涯的。他跟母亲的十几年共同生活,是怎样的一种经历和图景,这对一个单亲家庭男孩的成长,非常重要,但却无人能道其详。假如孔子母亲真在他17岁时去世,那孔子19岁的结婚,就多少有点不孝的嫌疑。问题还在于,凭什么这时的孔子,已经名声在外,以至于婚后第一年,20岁的孔子当上爸爸,就在儿子出生的那天,孔子收到鲁国国君送来的贺礼,--一条由鲁昭公亲自钓起的鲤鱼。41孔子唯一儿子的名字,即来源于此。

  没人说得清孔子的早年生活,这对于我们今天大谈特谈孔圣人,其实非常重要,也就非常惶惑。《论语》,或者其它什么经书、史书,始终不见关于孔子家庭的介绍、叙述。一直活到孔子67岁那年才去世的原配夫人亓官氏,压根儿就没露过面。就连有一次孔子病很厉害,性急的子路,已经在张罗老师的后事,42也没写到师母那时在哪。孔子,或者说所谓儒学(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),是多么的重视家庭啊,然而除了知道孔子生了孔鲤,父子俩有一次庭对,43孔鲤死于孔子之前,鲤生子思外,孔子的家庭情况,几乎一片空白。另外,当孔子领着一帮五湖四海汇聚而来的弟子,周游列国,这些年青人是怎么平衡这种漫无目的的流浪,和孔子"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"的教训的?莫非他们都是一群孤儿?

  在这种基础上谈论孔子,要做到不盲人摸象,不两小儿辨日,难。

  更让人猜想联翩的是,孔子,一个贫寒子弟,怎么对政治,对从政有那么强烈的趣向,终生不渝。孔子说:"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"(《论语

卫灵公》),这名恐怕不是学问之类的名吧--这名他老早就有了。孔子临终前,对身边的子贡,以一种极哀痛的语气说:"天下无道久矣,莫能宗予。"45这个宗字,包含的,也是一股浓浓的政治情结。在孔子之前,固然有不少名士,如百里奚、管仲,都是暮为奴役死囚,朝为廷臣宰相,但好像没见过孔子这样,一个劲地朝政位冲击的底层贫民。

  而孔子所处的时代,与他个人的人生遭际,也确实充满了戏剧性和象征意味。从西周末期开始,"周家大屋"就摇摇欲坠、嘎嘎作响地要散架。父子对杀,兄弟屠戮,早已是稀松平常事。但跟孔子之后的墨、庄、孟时代相比,更别说跟荀、韩、屈原相比,孔子所处的春秋末期,其实还可以说是一个古典文雅的时代。那是一个车战的时代,骑兵尚未出现。孔子哪里能想像得到,200年后白起长平坑卒,一埋就是40万的惨烈!所以,孔子偶尔还有悠哉游哉之心,还有"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"的浪漫幻想。然而,毕竟天色已晚,历史的黄昏已经降临。

  另一方面,孔子的个人遭遇,也像是嘉年华游乐场的极限运动。今早还跟国君、权臣、上大夫们在一起谈笑风生,吃喝玩乐(孔子那一堆什么食不厌精、脍不厌细;割不正,不食;沽酒市脯,不食,46等等的穷讲究,估计就是那时落下的),他日流亡,在路上跟人打群架,绝粮七日,饿眼昏花中,怀疑颜渊偷食的(接着就惭愧地认错了),也是孔子。47

  动荡变化的时代,大起大落的人生,容易失衡的心理,决定了孔子不可能是个单纯的人,而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,痛苦彷徨的人。孔子的言不由衷,言行不一,冲动、敏感与中庸之道,激情与颓唐,理想与世故,都是矛盾的体现。正是这种错综复杂、内心与环境的矛盾,形成孔子丰富,凝结着智慧之光的思想同时,也给我们,留下了一个真实,自嘲,活生生的孔子。

  第二部分:激情孟子,中国传统文化的英雄还是祸端

  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

  --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

  孟子,是个很不好说话的人

  孟子,文章写得很漂亮,但人,却着实的不好说话。

  《孟子》开篇第一句,是梁惠王以一种美国式的招呼,对孟子表示欢迎和发问;但孟子显然是有备而来,一挥手,就把老朽的梁惠王挡到了一边。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、义正词严的说教。最后,以一个干净利落的太极八卦收尾句式:王亦曰仁义而已矣,何必曰利?结束了自己在魏国的初次登台亮相,和跟梁惠王的第一次会晤。

  一遍《孟子》翻阅下来,我怀疑这个梁惠王,还有《孟子》书中写到的那几位大小国王--隐身不见的齐威王和纯属一流氓的宋君偃除外,全都有主动受虐的倾向。这不,刚被孟子教训完,梁惠王的受虐瘾又上来了。

  孟子见梁惠王。王立于沼上,顾鸿雁麋鹿,曰:"贤者亦乐此乎?"(《孟子

梁惠王章句上》)--这个白痴般的梁惠王,大概属于那种典型的没事找抽型。你想孟子能对他说出什么好听的话?从《诗经》说到文王,从文王说到亡国之君夏桀,连那句古老著名的反动标语:时日曷丧?予及女偕亡!都拖出来了。扫兴的话听过,这么恶毒的扫兴的话,只有孟子说得出。

  孟子在魏国这么说话,到了齐国,照样让人下不来台。齐宣王,战国时期最多稀奇古怪故事的国王,钟无盐、滥竽充数、稷下学宫等经典掌故,都跟他有关。齐宣王对孟子倒也算恭敬客气,但孟子显然不满于此,孟子的目标是要行王政,齐宣王没有能力(或不愿)做到,孟子便一肚子不平气。某日,孟子以惯用的擅长手法,设套一步步引诱齐宣王"入彀":有人外出,把老婆孩子托给朋友照看,回来时看到老婆孩子饿得皮包骨,冻得瑟瑟发抖,这样的朋友该拿他怎么办?齐宣王说:绝交。孟子又问,最高法院的法官,管理不了县乡里的法官,该怎么办?齐宣王说,撤了他。孟子又问:那如果国家治理不好呢?齐宣王扭头向天,王顾左右而言他。1

  孟子跟谁说话,都是这般剑拔弩张,锐气逼人。如果他偶尔不说话,沉默起来,就更让人忐忑不安。

  孟子为卿于齐,出吊于滕。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。王驩朝暮见,反齐、滕之路,未尝与之言行事也。公孙丑曰:"齐卿之位,不为小矣。齐、滕之路,不为近矣。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,何也?"曰:"夫既或治之,予何言哉?"(《孟子

公孙丑下》)

  这里的王驩,是齐王宠信的一个亲信,正派的孟子最看不上眼的,就是这种人。俩人同到滕国去吊孝,回来的路上,孟子愣是对作为公差副手的王驩一言不发。同行的弟子公孙丑,大概觉得这气氛实在憋得人难受,也有点看不过去,就问老师干嘛对副使一言不发。孟子怎么回答:这不什么事都结了吗?我还说什么?这口气,这个性,这脾气,能不把人噎死?

  孟子在齐国费尽心机,折腾一番,全被齐宣王这个无厘头国王,嘻哩哈啦化于无形。孟子知道一切都白费了,收拾行装,离开齐国,回家。途中,孟子在宿这个地方,连住了三晚--他在等齐宣王回心转意,请他回去。结果,齐宣王没等来,等来一个懵懵懂懂的后生仔。这后生仔大概觉得孟子还算是个人才,准备替齐王劝孟子回头。谁知正襟危坐,说了半天,孟子靠在茶几后面睡着了!青年很生气,孟子起身,引经据典,一顿连教训带解释,把个多管闲事,又不清楚自己斤两的年青人,打发了。2

  孟子的难与人言,最典型的表现,是他招收弟子的苛刻条件,即所谓"五问不答":自以为地位高的,自以为了不起的,自以为年长的,自以为曾立过功勋的,自以为有交情的,这五类人的求问,一概回绝。3连跟孟子交情甚厚的滕君弟弟,也吃了孟子的闭门羹。

  从孟子身上可以看出,越有口才的人,越不要轻易地去亲近他,以为一定能相谈甚欢,没准还没拢边,就已被他定下的"条律"给反弹回来了。

  皇帝们看中了孟子的哪一点

  孟子身后的命运,跟皇帝紧密相联。

  先说个故事。

  两宋之际,有个晁说之的文人,站队站在司马光一边,对孟子说过些不礼貌的话,到告老还乡,去向皇帝辞行;当时的皇帝,就是杀了岳飞的宋高宗赵构,撇撇嘴,说道:是尝著论非孟子者,孟子发明正道,说之何人,乃敢非之!--就是那个写书说孟先生坏话的家伙吧,孟先生给我们指明了光辉大道,这晁说之算个什嘛东西,也敢说孟先生的不是!(转引自王曾瑜《孟子在宋代亚圣地位之确立及其影响》)

  说说都不行,孟子有何神道,能得到皇上如此呵护、宝爱?

  如果单看《孟子》原文,孟子显然是个很不安分,对国君更是信口雌黄的不敬者。《孟子

公孙丑下》记载,有一回孟子跟齐王恶意"捉迷藏",最后只好尴尬地躲到一位叫景丑的朋友家。景丑对孟子直言:"丑见王之敬子也,未见所以敬王也"。景丑所言,应当说是客观现象,但孟子却脾气很大地说了一通强词夺理的话,什么我这样做才是敬王,你们那样才是不敬王。说到后来,反倒是齐王对不起孟子,因为"汤之于伊尹,桓公之于管仲,则不敢召。管仲且犹不可召,而况不为管仲者乎?"(对管仲都不敢随随便便呼之即来,何况连管仲也不放在眼里的人。--孟子说他自己)

  这不整个就是一"刺头"嘛,更别说他还讲了那么多十恶不赦的欺君之语。这么个"逆贼",怎么会成为皇上的尊宠对象?皇帝们究竟看上了孟子的哪一点?

  我大清著名的康熙帝,为这个谜团的解开,指出了一条路径:至于孟子,继往圣而开来学,辟邪说以正人心,性善仁义之旨著明于天下,此圣贤训词诏后,皆为万世生民而作也。道统在是,治统亦在是矣(转引自陈寒鸣《康熙帝与清初庙堂儒学》)

  这段话的重要性,要稍稍调理一下。

  表面看来,康熙赞美孟子,是说他私淑孔子,接上了孔子学问的香火;又让他自己的后面,多了一长串自封嫡传的徒子徒孙。当然,还有他的性善论,行仁义,这是每回说起来都必不可少,非说不可的。但实际上,这都是些绵上添花的玩意,也不说全没用,既然人性本善,那也就是说咱大家都是好人,呵呵。但那些谋反篡逆之党,男女偷情之徒,寡廉鲜耻,"性"之不善,是肯定的了,所以,也就肯定不再属于"人"之列,所以,将他们满门抄斩,浸笼沉塘,也就是理所当然,理直气壮的了。

  但这些都是装饰面。

  皇帝们真正看中孟子的地方,紧紧抱在怀里不撒手的,在下面。

  第一,道统在是,治统亦在是矣。这是尊孟原因的第一紧要处。

  古往今来,古今中外,这世界上所有的政权,都先天性地深知政权正当性的重要。--那些过于相信枪杆子(硬把子)的除外。就说这宋以后的五代皇朝,元、清是异族入主中原,政权正当性解释首当其冲,是革命的首要问题。宋朝靠陈桥兵变起家,为了杜绝别人依葫芦画瓢的危险,肯定要特别说明,惟有俺老赵家,才有坐龙庭的福分。朱元璋从一个臭要饭的流民,摇身一变为万人之上的天子,要是天底下个个臭要饭的,都想一尝黄袍马褂的滋味,那还了得?所以,得跟天下人说清楚了,虽说孟夫子说人人可以为尧舜,但你可千万别当真(也没人当真),这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当得起的。天早就为俺赵氏(孛儿只斤氏、朱氏、爱新觉罗氏)定好了座位,别人焉得染指?像孟子先前说的,"由尧、舜至于汤,五百有余岁。……由汤至于文王,五百有余岁。……由文王至于孔子,五百有余岁"(《孟子

尽心下》)全都已经预定好了,只等我们的屁股坐上去就是了。《水浒》里的排座次,也早已在石碑上刻好。

  第二, 辟邪说。

  孟子之所以能成名后世,主要原因之一,是孟子特别能说,有一条特别能战斗的舌头。孟子跟人说话,基本上就是一场小型的、缓激程度不等的战斗。而在孟子一生,大小难以计数的战斗中,最重要的一次战役,是痛骂"杨朱、墨子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"(《孟子

滕文公下》)

  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,我猜想,后世帝王,看到《孟子》书中的这八个字,一定有种六月饮冰,心花怒放的狂喜。一言能当十万兵!"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"(《孟子

尽心上》)只要是赞成君权合理,就算孟子曾经对君王,有过些过激、不敬之语,那都是过去的事;再说,他说的是他那时的君王,跟咱并不直接相干,反倒显示出我朝的雅量与清明。

  就凭这两条(这两条,是憨厚恭谨的孔子所没想到,至少是没说得这么痛彻鲜明),孟子还不成为皇帝们心肝尖上的蜜儿?中国那些主体、代表、核心、主流的文人士大夫,不是哭着喊着,要维护孟子的圣人地位,不惜肝脑涂地,以身相殉吗?(明洪武年间,有个叫钱唐的,慷慨陈言:"臣为孟轲死,死有余荣!")--没那么严重,我不要你们死,我要你们死干什么?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;既然你们都说孟子好,俺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,一箭数雕,何乐而不为。当然,假如孟子看到皇帝们如此理解加厚爱,真的跨越千年,活生生地跑到眼目前来,并且旧习不改,依然自以为是,口出狂言,那就又另当别论。朱无璋就曾经脸色很不好看地勃然大怒:"使此老在今日,宁得免乎!"(全祖望《鲒崎亭集》)意思是,这老东西要是活到今天,非把他剁了不可。

  但这样有失身份的话,五朝一千年的列位皇帝,只有朱元璋说过。而且,之后,朱皇帝很快就幡然醒悟,知道自己错了。一切遂又全然恢复原状。我想,在朱元璋猝然心动,猛然醒悟的刹那,那张看上去有点尖嘴猴腮的脸上,一定滑过一缕彤云;然后,他自顾自地笑了。

  孟子: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型与路标

  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把孔子放在跟王侯并列的世家,单门独户弄了9000字,又另给孔子门徒单弄了6000多。轮到写孟子,老迁把他和驺衍,淳于髡,慎到,驺奭,荀子,墨子等一干名人,胡乱堆在一块,总共给了2000字。给孟子的,只有区区的200字,据说,还错了好几处。

  此外,孟子生平行迹,资料几无。

  只刘向《列女传》和《韩诗外传》有一鳞半爪,那是写孟子他妈妈的。

  但我觉得,孟子,是中国第一位具有现代精神气质的知识分子,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型。后世众多形形色色疑似孟子者,都是孟子身上的毫毛变的,手臂,腮帮子,或别的什么部位的毫毛变的。

  孟子为中国知识分子,树立了第一块碑石和路标。

  这块碑石和路标上写着:为民请命,仗义执言;自经界始,尚志为事;对权势者投以轻蔑的一瞥;能言利齿,所向披靡。

  孟子以语言为干戚,向王侯卿贵们发起了逼近底线的冲击。

  孟子生活的时代,是一个不杀人就干不成事的时代,是一个抢地、抢人、抢钱的时代。孟子生前,战国几次著名的重大战役已经发生。孟子死后不足30年,战国最暴烈的一道闪电,也是战国的标志性事件--长平坑卒四十万的惨剧,上演了。所以,《孟子》书中,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以下字句,就一点也不奇怪:"今天夫下之人牧,未有不嗜杀人者也"(《孟子

梁惠王上》)"争地以战,杀人盈野;争城以战,杀人盈城"(《孟子

离娄上》)后来,孟子终于强忍不住地脱口骂出:"不仁哉,梁惠王也!"--这梁惠王真他妈不是个东西!--为什么呢?因为他"以土地之故,糜烂其民而战之,大败;将复之,恐不能胜,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。"(《孟子

尽心下》)--为了弄块地皮,不但牺牲无辜的百姓,连自己的骨肉,也豁出去不顾了!

  据梁涛先生《孟子行年考》考证,下面这件事,发生在孟子生平第一次出山,初试锋刃。那年,孟子40岁。

  孟子的祖国邹国,和相邻的鲁国,发生边境纠纷。邹国在纠纷中死30多个公务人员。邹国的老百姓,抱臂冷眼,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,或是什么父母官,被外人活活打死,就是一动不动,坐山观虎斗。邹穆公一边向孟子吐苦水,一边讨教,该拿这些可恶的无动于衷、见义不勇为的刁民怎么办?把他们全杀了吧,人数实在太多,杀也不容易杀完;不杀吧,那以后人人都这么效仿,那还了得?"诛之则不可胜诛,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。"孟子怎么回答的?--报应!"凶年饥岁,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,壮者散而之四方者,几千人矣;而君之仓廪实、府库充,有司莫以告,是上慢而残下也。曾子曰:戒之,戒之!出乎尔者,反乎尔者也。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,君无尤焉!"(《孟子

梁惠王下》)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饿死、冻死路边,有口气的流浪各地乞讨为生,你们却富得流油,钱多得没处花;那些公务人员,有谁想到过饥寒交迫、无家可归的老百姓?你们当过回事吗?曾先生说过,当心!出来混,迟早要还的!现在,可不是老百姓来"还"来了,你还想怪他们?

  --三千年人世间第一等痛快语。

  孟子对曾抱以很大幻想的齐宣王,有过一段苦口婆心的长篇游说,其中有"若民则无恒产,因无恒心。苟无恒心,放僻邪侈,无不为已。及陷于罪,然后从而刑之,是罔民也"(《孟子

梁惠王上》)老百姓没有稳定的收入,心里就不踏实;心里不踏实,就很可能铤而走险;等老百姓犯了事,你们动用国家机器来处罚,这就是罔民。罔,朱熹《孟子集注》解释为:犹罗网,欺其不见而取之也。--也就是老百姓在走投无路中犯事,然后,又在不明就里中给收拾了。

  有人看到孟子对梁惠王说,何必曰利,就以为孟子只讲大道理,不讲钱。其实,孟子不但讲利,而且讲起来头头是道,一套一套的,深谙"周于利者,凶年不能杀"(《尽心下》)的道理。孟子的意思,是让那些最高官僚们,成天少惦记着些银两,多想点怎么能给老百姓办点人事。至于对平头百姓,孟子倒是时常不忘,他们口袋里,是否还剩了一块两毛五。

  自经界始,这是孟子劝滕文公搞"井田制"用的词,那事后来没搞成,于是我把它搬到这来,以此说明孟子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概念的初始建设。

  知识分子一词,有广义、狭义之分。这里说的是狭义,也就是爱德华·W·萨义德所界定,或者说,所期许的知识分子。这种知识分子,在中国,是比大熊猫更为珍罕的生物。

  秦汉以后,两千年中华文明史,我们能见到的,是一种所谓士子,或士大夫的东西,这种东西原本是体制内的产存物,《孔子打劫》写到过它的生成与衍变,也就是士与官的关系。当早先所谓的士,从体制框架的子宫内壁上脱落,孤悬在外,中国最古老知识分子的萌芽,也就开始了。

  这种萌芽,极其缓慢,极富中国特色。孟子以前(现今依然),最大特色,就是要重新挤回到体制子宫中去。孔子是其突出代表,老庄们则做了旁观者,并最终选择了放弃。至于另一些,比如稷下学宫那些"不治而议",他们的言行,缺乏足够的历史代表性,简单说,就是我们不清楚他们干过些什么。

  只有孟子,性格锐利、强悍,在现实生活面前,无奈地且战且退,一步步后撤的同时,爆发出中国知识分子第一声尖厉、刺耳的呐喊!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领地,竖立了原始的木栅栏。

  1. 知识分子身份的自觉。

  中国文学史上,有所谓文的自觉,人的自觉,孟子,无意中,触及到知识分子的自觉。《孟子

万章上》,借口伊尹,说了这么一段话:"天之生此民也,使先知觉后知,使先觉觉后觉也。予,天民之先觉者也。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,非予觉之而谁也?"

  知识分子为民众的先觉先导,即使在今天,也并非大言不惭的夸口,孟子时代,就更是知识分子天职意识的珍贵闪现。

  2. 社会分工,自有知识分子一袭领地。

  《孟子

滕文公上》,有一篇孟子谈社会分工的对话。这是孟子平生各场战役,最为酣畅淋漓,大获全胜的一场。这场战斗虽未直接涉及知识分子话题,但大门一经确立,打开,知识分子的问题,也就顺理成章,一揽其中。《滕文公下》,彭更提出:"士无事而食,不可也",孟子便将他所售仁义,跟梓、匠、轮、舆等手艺并列,意为,别说吃你一碗白米饭,就是受让天下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4(话说大了些)。《尽心上》,王子垫问:"士何事?",孟子爽快地回答:"士尚志"--知识分子,就是专门研究大道理,解决怎么做人的问题。

  3. 身份自由,不可被收买。

  孟子《公孙丑下》中有句:"我无官守,我无言责也,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?"听上去有点自鸣得意的狡黠,但要做一名知识分子,失去自己的立场--政治的,经济的,思维规律的,--言为心声,恐怕就勉为其难。同篇又言,"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?"不能被收买。因为吃人嘴短,收人手短,话一说出来,也就短了。

  孟子作为一介文士,对待权贵们的态度,以及那锋利如鲨的铁齿铜牙,前文已有所述,在此略缀补一二。《孟子

公孙丑下》:那天孟子本来打算去见齐王,谁知装模作样的齐王,打发个马仔来跟孟子说,啊呀,我病了,本来要来看你的,只好麻烦你来看我了。孟子生平最恼恨这种虚伪拙劣的表演,妈的,你屌,我更屌!你能病,我就不能病?我也病了,不去了!5在宋国,孟子劝宋王少收点税,能不收的就别收了,宋王回应道,今年还做不到,由明年开始,好么?孟子气得吹胡子瞪眼,立即打了著名的偷鸡贼的比喻,说,知道错了就赶紧改,还等来年?6

  如果没有这两点,没有时不时让"王勃然变乎色"7的两招,没有"我知言"8的得意和自信,以及"虽千万人,吾往矣"的勇绝,孟子离萨义德知识分子的定义,就还差上一截,有了这些,孟子,怎么看,都应该算是非常Good

地达标了。

  说起孟子的桀傲不训,睥睨天下,下面这段话,算得上旗帜性的宣言。

  孟子曰:"说大人则藐之,勿视其巍巍然。堂高数仞,榱题数尺,我得志弗为也;食前方丈,侍妾数百人,我得志弗为也;般乐饮酒,驱骋田猎,后车千乘,我得志弗为也。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,在我者皆古之制也,吾何畏彼哉?"(《尽心下》)

  跟那些大人物说话,别把他们太当回事,搞得自己像个缩头乌龟样。他有豪华别墅怎么啦,他美女如云怎么啦,他有洋酒、房车怎么样?他到处吃喝玩乐又怎么样?--大爷我不尿他!

  孔子说,君子有三畏,其中一畏,是畏大人。"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,狎大人。"(《论语 季氏》)孟子说大人则藐之,何止是狎,简直就差一口浓痰迎面唾出!

  看来,两位最亲密的革命战友,在大人这个问题上,还有小小分歧。

  祸起孟轲,潘朵拉的盒子开了

  有人说喜欢孟子,我对孟子,总喜欢不起来,孟子不好玩。说起好玩,还是孔子有趣些(孟子有硬幽默,但缺乏软趣味)。我在年初的一篇小文,将孔子比喻为《阿Q正传》里的小尼姑,我觉得这个比喻,非常精彩。你看,甭管谁的一双脏手,往小尼姑的头顶一放,立马就有立竿见影的哄堂大笑,或义愤填膺的围观效果。孟子呢,最多只能算是小D,你就是把他的头皮摁破了,原地转上十个八个圈,谁看哪?所以,从做事讲效果的角度说,叨扯孟子,哪比得弄孔子来得有水。

  不喜欢孟子,还有些别的原因。

  孟子为中国知识分子确立最初的职业概念的同时,带来了一只潘朵拉的盒子,开启散播了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特有的众多积习。

  1."绝对真理"

  "文革"中家喻户晓的绝对真理,始作俑者的中国人是谁?是孟子。孟子从日益酷烈的现实中,步步退却,彻底沦丧了自己在现实生活的全部空间,遁入纯精神领域,进化为一名精神战士,也就是纯知识分子。孟子心有不甘。于是他以自己的精神,来对抗龌龊,但最后却是它赢了的现实。孟子失败得越彻底,他的精神之树,就长得越高大,越茂盛,越精深。他在外部世界失败的次数越多,他内心的自信心,就越坚固,越极端。你看孟子这一辈子,干成过一件像样的事么?没有。但孟子说话,何其振振有词,滔滔不绝,不容置疑,十分肯定。"圣人复起,不易吾言矣。"(《孟子

滕文公下》)"圣人复起,必从吾言矣。"(《孟子 公孙丑上》)十分肯定,不容置疑,加上心性为基,天命为罩,加上息邪说,最终炼就了孟轲的绝对真理。

  2.莫非命也

  信命,是中国传统文化特征之一,也可以说是中国特色。中国人的信命,由来已久,但把这种意识,变成一种如烟似雾的集体心理,历史传承,大力分水者,始于孟子。"莫之为而为者,天也;莫之致而至者,命也。"(《孟子

万章上》)"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则知天矣。莫非命也,顺受其正。"(《孟子

尽心上》)当弟子乐正子告诉孟子,奸人作祟,鲁平公不来见孟子了,孟子说,我见不了鲁侯,是天意,那个什么垃圾人怎么能让我见不了鲁侯?9--事不成,归于天意,这种心理,后来成为中国人普遍的思维范式。

  3.世间大话从兹始

  都说中国人含蓄,内向,谦虚,说这话,似乎忘记了中国人的另一种"土特产"--"老子天下第一",这是一种容易生长于非理性气候带的植物,又特别容易长在知识分子这块田地。它的肇端始祖,即是大名鼎鼎的孟轲先生。甭管多大的家国大事,到了孟子那,就是一句"亦曰仁义而已矣",或者"正己而已矣"--全部搞定!"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,如欲平治天下,当今之世,舍我其谁也?","王如用予,则岂徒齐民安,天下之民举安。"(《孟子

公孙丑下》)这种大话,到了后世鹦鹉学舌之徒嘴里,成了永不落幕的混世表演。

  4. 守经行权,万事可为

  要说孟子是个只讲目的,不讲手段的人,那肯定是诬蔑。孟子不止一次举钻洞偷情为例,说明途径和程序的重要性,但另一面,我们又不能不看到,孟子的途径和程序,轻意就可以被打破,这就是所谓的守经行权。舜娶不告亲,孟子的解释是,"告则不得娶,……是以不告。"目的(动机)正当,手段就可以随机应变。这个权,就是今天的"具体问题具体分析",是"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"的一个意思,各自表述。"孟子曰:大人者,言不必行,行不必果,惟义所在"(《孟子

离娄下》)这么一说,大人们倒确实是方便了,行不通的地方,就权它一下,可剩下"小人"怎么办?再说,什么样的人是大人,方能有任意行事的豁免权?义的凭据又是什么?--义者,宜也,适宜的,就可以?说这个权字,害惨了中国,决不是一句夸语。天下之事,何不可为?--找个合适的借口就得了。

  5. 辟邪说

  孟子骂杨墨无父无君,是禽兽,让后世帝王窃笑、狂喜,成为汉代"独尊罢黜"的先导,也开了中国意识形态领域"帽子"、"棍子"满天飞的先河。《滕文公下》中,孟子近乎咬牙切齿地说:"杨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,是邪说诬民,充塞仁义也。仁义充塞,则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。"把跟自己不同的理论观点,形容、比喻为带领野兽吃人,甚至导致人吃人的惨烈,这是怎样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击。一向出语谨慎的朱熹,在那本吾皇钦定的官方教科书里,更是籍此添油加醋,火上浇油:"盖邪说横流,坏人心术,甚于洪水猛兽之灾,惨于夷狄篡弑之祸"(《孟子集注

滕文公下》注)--比洪水猛兽更烈,比外国侵略,颠覆皇权,杀死皇帝更坏。对于异端的仇视,置之死地而后快,还有比这更巅峰的么?有人拿"文革"为孔孟和儒学鸣冤叫屈,希冀早日卷土重来,其实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--他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。

  6. 历史任我玩

  孟子精通《诗》、《书》,有人说他还精通《周易》,不是说五经皆史么,那孟子也就是个历史学家了。但孟子这个历史学家,却把朱熹这位天生的优质家仆,忙得满头是汗,不亦乐乎,因为常常要替孟先生说,"孟子释《书》意如此","孟子释龙断之说如此"。孟子对舜,有着异乎寻常的喜爱,"言必称尧舜",其实只是称舜,很少称尧。孟子对舜近乎痴迷的称道,让人对舜起了疑心,舜有那么好吗?一个人好到这种地步,已经有违人之常情。可能的结论有二,要么,舜是中华文明史上第一个著名的伪善者;要么,孟子对舜的装饰太过头了。

  第三部分:墨子的草鞋哪去了

  知我者,谓我心忧

  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

  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?--《诗经·王风·黍离》

  传说中的草鞋

  墨子穿草鞋,是他的大众形象。

  鲁迅的《故事新编 非攻》这么写,据说是墨子老家的山东滕州火车站的墨子雕像,也是这么塑的。

  这是个象征性的形象,但也许,是种真实写照。

  这说法出自《庄子 天下篇》:"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,以跂硚为服。"

  这句话,王先谦的《庄子集解》注释为:裘褐,粗衣。木曰跂,草曰硚。这注释太过简略,没说明白以跂硚为服,到底是身上系着草绳子,还是脚底穿着木拖鞋。既然你不肯说清楚,那就别怪人大胆想象了。所以,后人直接说墨子本人(那话本是说,后世之墨者)穿着草鞋,步行天下。

  墨子是不是一辈子穿草鞋,这谁也说不准,但墨子在战火纷飞的诸侯国之间,穿梭往来,四处奔走,却是肯定的。《文子

自然》篇有"孔子无黔突,墨子无煖席"之语。《淮南子

修务训》一字不改,照这么说。到班固写《答宾戏》,话改成了"孔席不煖,墨突不黔",位置调换,意思还一样--连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睡觉、吃饭的时间都没有,可见忙到了什么程度。当墨子在山东听说湖北人要攻打河南人,立即连夜起程,日夜兼程,走了十天十夜,走进楚国的首都。经过一番口手并用的较量,制止了一场单边主义的国际冲突。

  这件事,据梁涛《墨子行年考》考证,是墨子29岁那年做的。--否则连走十天十夜,就有点吃不消,也可能走不快。墨子在这件事上,要体力有体力,要口才有口才,要思想有思想,要精神有精神(日夜不休;足重茧而不休息;脚坏,裂裳裹足;见《墨子闲诂》所引《吕氏春秋》、《淮南子》、《文选》、《世说新语》、《神仙传》诸书),要计谋有计谋,这五大元素,一齐具备,只能在一个人的黄金岁月,而30岁,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岁月。

  墨子看到楚王打消了进攻宋国的念头,就趁机送了本书给他。楚惠王(据推断)半皱着眉,草草翻了翻,说,书是好书,可对我没用。这样吧,墨先生要是愿意留在楚国,我可以包养你。于是墨子二话不说,又走回鲁国去了。1

  梁涛考证,墨子回国后,越王听说了墨子的义举,托人来邀请墨子去越国发展。墨子可能是旅途劳顿,毕竟又走了十天十夜,但更主要是对越王没什么信心,鲁越相去,又山长水远,就说了一番大道理,推谢了越王的隆情盛意,转身去了相邻不远、他刚刚帮了大忙的宋国。2

  一去就被关进了大牢。有人讹传,墨子因此死在了宋国的监狱里。好在关的时间不长,出来后,墨子又回了鲁国。墨子是鲁国人,鲁国既是他的祖国,也是他事业的后花园,墨子在外面跑累了,或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,就回到鲁国休整一下。

 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,墨子从鲁国动身去齐国,原因是齐国要攻打鲁国。这次行程,相对来说,算短途。墨子到齐国后,对齐王说了一番以下的话。

  子墨子见齐大王曰:"今有刀于此,试之人头,倅然断之,可谓利乎?"大王曰:"利。"子墨子曰:"多试之人头,倅然断之,可谓利乎?"大五曰:"利。"子墨子曰:"刀则利矣,孰将受其不祥?"大王曰:"试者受其不祥。"子墨子曰:"并国覆军,贼杀百姓,孰将受其不祥?"大王俯仰而思曰:"我受其不祥。"(《墨子

鲁问》)

  杀人会受不祥,这说法,像是头一回听到,大概也属于日后失传的墨学内容之一。总之,打了个"倅然断之"--刀砍人头的比喻,三问两答,俯仰之间,一场血仗避免了。

  墨子后来又去了趟楚国,为的还是阻止一场战事。墨子平生几次出国,虽然所走国度和出行气派,跟孔孟相比,略显寒碜,但效用却不可同日而语,每出去一趟,都救回不少人命。

  以上叙述,都是根据梁涛《墨子行年考》撰的。有问题,找梁涛。

  至于墨子每回出去,是不是真的脚穿草鞋,或者,是不是都是走路、步行,那其实既无关紧要,也可任由想象。《墨子

贵义》记载,墨子南游卫国,车里装满了书。3--可见,不全是走路。照我推断,墨子有可能穿草鞋,也有可能穿皮靴,皮靴经穿。更主要的是,墨子是手工业者的代表,也就是百工领袖,理应穿皮靴(《考工记》里,光制革的专业工人,就有五种;4制草鞋的?没听说)但后人大概觉得皮靴跟墨子十日十夜,脚不停步的形象不衬,就像,那幅中国名画:《毛主席去安源》,据说,毛泽东说过,他当年去安源,穿的是草鞋,但画家们觉得,这跟他们想象中的青年毛泽东不一样,于是,改为布鞋了。

  这个老师有点黑

  墨子和孔子一样,第一职业和身份,应该是老师。孔子号称弟子三千,这是个浮夸的数字,估计把在路上跟孔子打过招呼,或曾经和孔子住隔壁,孔子对他说过几句"之乎"、"者乎"之类的,都算作孔门弟子了。墨子的弟子--至少墨子在世时,--没这么多。《墨子

公输》里说,"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",这三百人,不能肯定全是墨家弟子。至于"从属弥众,弟子弥丰,充满天下"(《吕氏春秋

当染》)明说了那是"孔、墨皆死久矣"之后的事。

  要成为墨家弟子,《庄子 天下篇》说,"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谓墨",可见有严格要求,不是是个人就能"入会"或"入党"。

  墨子对弟子要求的严格,从几件事上,可以看出。

  子墨子怒耕柱子。耕柱子曰:"我毋俞于人乎?"子墨子曰:"我将上大行,驾骥与羊,我将谁驱?"耕柱子曰:"将驱骥也。"子墨子曰:"何故驱骥也?"耕柱子曰:"骥足以责。"子墨子曰:"我亦以子为足以责。"(《墨子

耕柱》)

  这个故事,现在常被用来说明人才使用与管理的道理。一个怒字,形象地显示出,墨子对于弟子的态度。

  这一点,在墨子最重要的大弟子禽滑厘身上,也能看出。"禽滑厘子事子墨子,三年,手足胼胝,面目黧黑,役身给使,不敢问欲。"(《墨子 备梯》)

  这样的师生关系,不仅孔门师徒中看不到,而且,让墨子的形象,有一种老大的味道。

  《墨子》书中,两件相反又相似的事,很能说明墨子跟弟子之间,这种近乎老大与小弟的关系。

  一是有个叫高石子的,墨子把他安插进卫国,弄了个一官半职。卫君对他不错,高石子本人也想好好干;但没做多久,高石子就离开卫国,跑去在齐国的老师那,说:卫君看在您的面子上,对我不错,我也想好好做,可卫君不把我的话当回事,所以我跑出来了。卫君不会认为我是狂妄之人吧?墨子回答他,如果你走得有道理,怕人说什么狂妄。高石子说,我哪敢随随便便就离开,老师您教过我,不该要的钱,再多也别动心。墨子一听很高兴,把大弟子禽滑厘叫来身边:你听听!不择手段弄钱的,见的多了;有钱也不要的,高兄弟今天做到了(《墨子

耕柱》)5

  另一个名叫胜绰的弟子,墨子把他安排在齐国项子牛那。项子牛做什么,胜绰都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。墨子一听,派个人要项子牛把胜绰给辞了,说,我把胜绰弄在你身边,是要看着你别干坏事,现在,这家伙只顾沾着口水数钞票,你干什么他都随你,这不是快马扬鞭、助纣为虐么?胜绰这家伙真是被钱冲昏头了。(《墨子

鲁问》)6

  这两件事,让人想起《鹿鼎记》里"总舵主"与"青木堂香主"的关系,也突显了墨子不怒而威,对众弟子家长式、无远弗届的控制。因此,有人说,墨家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政党组织,也是后世黑社会的源头和雏形。

  另一个故事,佐证了这种说法。自我感觉良好--"毋俞于人乎"--的耕柱子,墨子在楚国,给他弄了个官。耕柱子当了官,几个同门兄弟去看他,去了四个人,煮了半锅饭;饭没吃饱,饭后,也没安排洗个头,沐个足什么的。几个小兄弟憋了一肚子气,"回京"后,参了耕柱子一本,说"耕柱子在楚国当官有什么用,我们几个不远千里去看他,吃得寒酸不说,一吃完,就把我们晾在一边。"墨子嘿嘿一笑,"话别说得太早"。果然,没几日,耕柱子托人送来一堆钱,还附上一封短信,诚惶诚恐地说,这是专门孝敬给老师您的。墨子点点头:瞧,我说什么来着(《墨子

耕柱》)7

  据说,墨子步行天下,奔走不歇,以及墨家子弟的活动经费,很大一块,就来自像耕柱子这样出外做官者的供奉,否则,没有钱,门都出不去,就别奢谈什么远大理想和抱负了。

  墨子作为老师,口才自然了得。--那时候,老师一般都光说不练(写),所谓著作,大都是弟子的追忆、追记,口才不好的,估计成不了老师。--《墨子

公输》,唇枪舌剑,势如破竹,那是墨子口才的正面形象,墨子口才,还有侧面形象。

  《墨子

公孟》记载:有个家伙,老是跟着墨子师徒转悠,但又不肯办入学手续。墨子看他资质不错,身体强壮,思维敏捷,就对他说,你做我徒弟吧,学会了,我让你当官。那人一听,就入学了。学了一年,跟墨子要官。墨子说,不给你官,讲个故事给你。鲁国有兄弟五人,老爸死了,老大成天喝酒,不管。四个弟弟就对兄长说,你把父亲埋了,我们给你酒喝。老大一听,高兴,就把阿爹埋了,然后跟弟弟们要酒,兄弟四人异口同声:没酒。你埋你爸,我们也埋我爸,那老爸只是我们的老爸吗?你不埋他,人会笑话你。--墨子说,你跟我学道理,不学,人也会笑话你。--这个身体强壮,思维敏捷的人,如果想要墨子退学费,估计是退不回来了。8

  下面这个,更狠。

 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,其子战而死。其父让子墨子。子墨子曰:"子欲学子之子,今学成矣,战而死,而子愠,是犹欲粜,糴售则愠也,岂不费哉!"(《墨子 鲁问》)

  鲁国有个人,让儿子跟墨子学本事,谁成想却死在战场上。作父亲的责怪墨子。墨子说,你让你儿子来学本领,现在学会了,打仗打死了,你却怒气冲冲,这不是准备卖粮,粮食卖完了,你却生气了,岂不荒唐!

  墨子姓墨,墨者,黑也,看来,确实有点黑。

  最早的穷人经济学

  司马迁马虎了事、含糊其词的寥寥数语,没有交待清楚,墨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人,但后世诸多学者,还是从《墨子》本书和先秦其他典籍的旁证中,推断出墨子大概的生卒年限,即春秋末至战国初,也就是孔子和孟子之间的那段年月。

  也就是说,诸子的重量级人物,只有墨子,亲身见证了发生在公元前403年,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的三家分晋(这一年,周威烈王册命韩、赵、魏三国为诸侯。始于公元前458年的裂分晋国,至此正式定型为"三家分晋",并获得法理承认,而划上句号)。这一事件,标志着东周王朝春秋的结束和战国的开始。

  春秋向战国的转变,是中国第一次严格意义的社会革命。这场革命,并非像"汤武革命"(《周易 易传 革彖传》)那样,一股力量取待了另一股力量,你方唱罢我登台,而是发自社会内部,由生产工具的演变,导致生产力的变化,从而引起社会关系的重新摆布。

  墨子在一个最有利的历史观察点上,目睹了这场惊心动魄的伟大变革。

  那时,铁器的广泛使用,新型生产方式的普及,带来了生产力的巨大释放,带来了GDP的疯狂增长,相对比值远远超出今天的规模与水平,城市化如雨后春笋,到处都很繁华,到处都是有钱人的样子,但毫无疑问,在繁华热闹的背后,穷人更多,贫寒人家更多,平民百姓更多。墨子说,"民有三患:饥者不得食,寒者不得衣,劳者不得息,三者民之巨患也。"(《墨子

非乐上》)这话并非虚幻想象,而是社会实情--那时候,找不到工作,并不是社会的主要问题,但饥寒交迫,疲惫丧命,却是时刻要面临的可怕威胁。

  墨子赶上了,看到了,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话。

  第一次,中国历史上,有巨大影响力的思想者,从民众的角度,发出了穷人的声音,而且是以连续、集束的方式发出。

  首先是经济上,也就是生存方面。《非命上》里,墨子提出著名的"三表"论,就是世间任何理论和言论,都得先有个说话的根据和检验的标准。这个标准,第一是"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",--也就是较诸历史。第二、第三,分别是"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"和"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"。在墨子的思想里,这是个重要而普适的标准。即,凡是对百姓有利的,就是应该的;凡是不利于百姓的,就是不该的。

  《节用》提出:"诸加费不加民利者,圣王弗为"--又花钱,又对老百姓没实际利益的,不干。

  《非乐》篇,墨子指出,之所以反对搞那么多大型文艺晚会,反对建那么多超豪华剧院、音乐厅,不是不知道歌剧好听,流行音乐好听,民族唱法好听,而是,那些玩意"亏夺民衣食之财","不中万民之利","将必厚措敛乎万民"。--不耗费天文巨资,不耽误正事,"好听"得起来么?

  《非攻》篇,更是直接从老百姓的利益角度,说明战争的得不偿失,"今师徒唯毋兴起,……春则废民耕稼树艺,秋则废民获敛。今唯毋废一时,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","计其所得,反不如所丧者之多","今尽王民之死,严下上之患,以争虚城,则是弃所不足而重所有余也。为政若此,非国之务者也"--显然,这只是小老百姓的看法,王公大人,岂能作如是观?"厕役以此饥寒冻馁疾病而转死沟壑中者,不可胜计也。此其不利于人也,天下之厚害矣!而王公大人乐而行之,则此乐贼灭天下之万民也,岂不悖哉!"(《非攻下》)--那年头,打仗是来钱、来利最快、最丰厚的勾当,相当于现今的拆迁搞房地产和资本运作,你叫我别弄?怎么可能!死人有什么好奇怪,人反正都要死,只要不死我,不弄白不弄。两个"乐"字,画龙点睛,一针见血。

  墨子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,百姓人民经济上的穷困、窘迫,与政治密不可分,这就使墨子将自己的经济观点,延伸到了政治领域。于是,墨子喊出了即使在今天,也极具震撼和冲击的声音:"人无幼长贵贱,皆天之臣也"(《法仪》)"虽在农与工肆之人,有能则举之,高予之爵,重予之禄,任之以事,断予之令。……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,有能则举之,无能则下之"(《尚贤上》)"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,立以为天子。……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,置立之以为三公。……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,置立之以为正长"(《尚同上》)很简单,但也很吓人。从上到下,一律以选当任。--当然,怎么选,还得另说,但首先,得是这个字:选。

  管你是天子,还是村长。

  墨子就这样,贯穿了中国最早的穷人政治经济学。

  第四部分:遥望庄子,一个平民思想家的生活剪影

  我想,庄子,其实是个孤独的人。

  钓鱼

  鱼,或钓鱼,对于庄子,是一道惹眼的风景。

  《庄子》一书的开篇,就是从鱼开始的。

  "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"(《庄子

逍遥游》,以下《庄子》引文,单注篇名)。一般人说《逍遥游》,--《逍遥游》和《齐物论》,是《庄子》被人说的最多的。冯友兰说,庄之所以为庄者,主要就在《逍遥游》和《齐物论》(冯友兰《中国哲学史新编》,转引自《十家论庄》)--总是着眼于鹏飞万里,"水击三千里","抟扶摇而上九万里",却忘记了,鲲是鱼,大鹏鸟,也是鱼变的。

  对于鱼,先秦诸子均有语涉。老子说过"鱼不可脱于渊",孔子说"多识于鸟兽虫鱼"1,孟子"鱼和熊掌不可兼得",《韩非子》有公仪休嗜鱼不受全的故事。但这些,跟庄子一比,都是"小鱼见大鱼"。

  假如说,一个人,也像一个国家,也弄个动物来作自己的徽章,比如美国的鹰,德国的熊,中国的龙,那庄子的徽章,就是鱼。

  庄子被很多人知道,甚至,被很多人喜欢,跟鱼有关。

 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庄子曰:"儵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"惠子曰:"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"庄子曰:"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"惠子曰:"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;子固非鱼也,子之不知鱼之乐,全矣。"庄子曰:"请循其本。子曰"汝安知鱼乐"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,我知之濠上也。"(《秋水》)

  庄周家贫,故往贷粟于监河侯。监河侯曰:"诺。我将得邑金,将贷子三百金,可乎?"庄周忿然作色曰:"周昨来,有中道而呼者。周顾视车辙中,有鲋鱼焉。周问之曰:"鲋鱼来!子何为者邪?"对曰:"我,东海之波臣也。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?"周曰:"诺。我且南游吴越之王,激西江之水而迎子,可乎?"鲋鱼忿然作色曰:"吾失我常与,我无所处。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,君乃言此,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!""(《外物》)

  这两个故事--特别是"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"--知道的人很多。冯友兰,还有后来好多人,总是喜欢说"庄之所以为庄者",然后噼里啪啦写上一大堆,其实,我觉得,这两条鱼故事,就是庄之所以为庄者。

  换一个人,想都别想。

  除了上面两条鱼故事,庄子,还说了好些鱼哲言。

  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(《大宗师》)

  鱼处水而生,人处水而死,彼必相与异,其好恶故异也(《至乐》)

  荃者所以在鱼,得鱼而忘荃(《外物》)

  说鱼之外,庄子还亲自钓鱼。

  庄子钓于濮水,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"愿以境内累矣!"庄子持竿不顾,曰:"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,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。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?宁其生而曳尾于途中乎?"二大夫曰:"宁生而曳尾途中。"

  庄子曰:"住矣!吾将曳尾于途中。"(《秋水》)

  这个故事,另有两个版本。一个被司马迁写在《史记 老子韩非列传》--司马迁写庄子,总共写了293个字,这故事,就花了105个。--另一个在《庄子

列御寇》,虽说内容有点出入,但意思都差不多,都是说庄子宁愿钓鱼,不愿当官。

  庄子钓鱼跟政治的碰撞,《淮南子 齐俗训》的篇尾,也带了一笔。

  故惠子从车百乘,以过孟诸,庄子见之,弃其余鱼。

  因为憎恶政治人物的炫耀、摆谱(仇官心理?)但又不好、不便,或不敢,不愿、不屑,--当场叫骂,所以,只好应了弗洛伊德的情感转移、替代说,把自己钓的无辜的鱼,倒回了河塘里,以示对于政治财富的抗意。

  这里顺便说一句,庄子和惠子,后来成了朋友--特殊的人与人之间的朋友--我想,这次余鱼对百车的冲突,这次的"倒鱼抗议",也许就是他俩友谊的缘起。以后,就有庄子上大梁去找惠子;有了惠子回国后,俩人携手游濠上。这世界,友谊,往往从对立开始。

  所谓不打不成交。

  《庄子》书中,最让人心潮澎湃的一次钓鱼,在《外物》篇。这也是中国传奇小说的源头之一,"小说"一词,或许就出于此(见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)

 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,五十犗以为饵,蹲于会稽,投竿东海,旦旦而钓,期年不得鱼。已而大鱼食之,牵巨钩,錎没而下,骛扬而奋鬐,白波若山,海水震荡,声侔鬼神,惮赫千里。任公子得若鱼,离而腊之,自制河以东,苍梧已北,莫不厌若鱼者。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,皆惊而相告也。夫揭竿累,趣灌渎,守鲵鲋,其于得大鱼难矣!饰小说以干县令,其于大达亦远矣,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,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。

  先秦诸子,别说对鱼的描写,没人可及庄子项背;更没人像庄子这样,本身就是个钓鱼者。鱼在中国古代,是常见的生命象征物,鱼水之欢,至今仍是形象的表达。而钓鱼,也从来不是一件单纯的事。姜太公不是,严子陵不是,袁世凯也不是。庄子,不管是不是,他都是中国哲学家中,跟渔翁形象,最贴近的一个。

  旅游

  《庄子》书中只有游,没有旅游。

  旅游是我说的,为的是方便理解庄子。--况且,也不是一点根据没有。

  我们从两个层面,来看庄子的旅游。

  先从实际生活看,庄子,也是个喜欢到处走走的人。

  春秋战国的知识分子出国潮,孔子算得一个代表,先后周游了十几个国家。墨子也是东奔西跑的。孟子更是整个车队在路上浩浩荡荡。照理说,庄子有点斩逸俗尘,置身世外的意思,但其实也未能免俗。庄子,也出去过几回,去过几个国家,而且,也都会见了几个出访国的国家元首。

  魏国:惠子相梁(梁国即魏国,因迁都大梁而得名),庄子往见之(《秋水》)庄子衣大布而补之,正緳系履而过魏王(《山木》)

  楚国:庄子之楚,见空髑髅,髐然有形(《至乐》,注:鲁迅在《故事新编

起死》中说,这是庄子去见楚王的路上发生的事。《庄子》中,的确数次提到楚王,庄子拒聘,拒的也是楚王的聘。看来,庄子与楚王之间,还真有点若有若无、隐隐约约的关系,以至有人说,庄子,是楚庄王的后裔。--胆大敢说的,哪朝都有)

  鲁国:庄子见鲁哀公。(《田子方》,注:鲁哀公与孔子同时,跟庄子相差200年,庄子不可能见鲁哀公。但郭沫若在《十批判书

庄子的批判》中说,哀公如系景公之误,则非寓言。所以,姑且存此一说)

  至于《庄子》杂篇中的《说剑》,说"庄子"见赵文王,这实在跑得有点远了。我估计就是任继愈老先生,恐怕也难以认同(任老先生关于庄子,有个著名的反主流论断,即《庄子》外杂篇为庄子本人所写,《庄子》内七篇,反倒不是庄子写的)所以,赵国,还是算了。

  出国之余,庄子也常在周边地区--也许就是他家门口附近--逛逛。

  "庄子行于山中,……舍于故人之家。"(《山木》)

  有妻有室的人,不但在外闲逛,干脆就住在了外面。

 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,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,翼广七尺,目大运寸,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。庄周曰:"此何鸟哉,翼殷不逝,目大不睹?"蹇裳躩步,执弹而留之。睹一蝉,方得美荫而忘其身;螳螂执翳而搏之,见得而忘其形;异鹊从而利之,见利而忘其真。庄周怵然曰:"噫!物固相累,二类相召也!"捐弹而反走,虞人逐而谇之。庄周反入,三月不庭。蔺且从而问之:"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?"庄周曰:"吾守形而忘身,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。且吾闻诸夫子曰:"入其俗,从其令。"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,异鹊感吾颡,游于栗林而忘真,栗林虞人以吾为戮,吾所以不庭也。"(《山木》)

  这是个庄周游园的故事。"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"的成语,是不是来源于此?但这个故事,有比这个成语,更让人感叹的内容。这里有个多么鲜活、真切的庄周!庄周曰:"此何鸟哉,翼殷不逝,目大不睹?",--意思是,翅膀这么大(翼广七尺),却飞不远;眼睛这么大(目大运寸),却看不见人(感周之颡,即碰到庄子的额头),多么精微、细致、充溢现场感的描摹!2000多年前的一个场景,瞬间之际,招致眼前。当庄子发现,庄周与异鹊,异鹊与螳螂,螳螂与蝉之间,构成了一串利害相生的"生物链","庄周怵然曰",--"庄周怵然"四个字,惊心动魄。先秦诸子,乃至整个中国思想史,没有任何一名思想家,哲学家,像庄子这样,对自然,对动物,对植物,有如此细心地关注和众多的描写(《庄子》书中,仅有名称的动物,就有86种。在任何一本哲学著作中,这都是个纪录),这是庄子哲学的水源,也是庄之所以为庄者。当庄子幡然醒悟,扔掉手上弹弓,准备离开时,园林管理处的守园人发现了他,在后面连追赶带驱逐加责问,搞得庄子很不爽,三个月心情都舒畅不起来。

  一个玩弹弓的庄子!一个被人在屁股后面追了一下,就三个月委屈不舒服的哲学家庄子!看来只好"独与天地精神往来"(《天地》)了--这人间世也太不好玩了。

  所以,让我们陪庄子,暂且离开这现实的世界,到另一个世界,庄子的精神世界,去参观一下庄子对于旅游--游--的热爱。

  游在《庄子》中,是个频繁出现的词,除了篇名中的《逍遥游》和《知北游》,出现次数,不会少于300次。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,庄子几乎是习惯成自然,不由自主,不厌其烦地,将全书近百个对话、故事的绝大部分,置于以"游"字为旗帜的框架、背景下--纯粹"静态"的表述,不到30%--并以此构成了《庄子》一书的基本叙述风貌,也使得人们阅读《庄子》,始终晃动在一种动感的视觉效果中。

  匠石之齐,至于曲辕,见栎社树。

 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,见大木焉有异。

  孔子适楚,楚狂接舆游其门曰(《人间世》)

  天根游于殷阳,至蓼水之上,适遭无名人而问焉。(《应帝王》)

  云将东游,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。(《在宥》)

  子贡南游于楚,反于晋,过汉阴。(《天地》)

  孔子西游于卫,颜渊问师金曰。(《天运》)

 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(《秋水》)

  列子行食于道从,见百岁髑髅。(《至乐》)

  仲尼适楚,出于林中,见痀偻者承蜩,犹掇之也。(《达生》)

  阳子之宋,宿于逆旅。(《山木》)

  温伯雪子适齐,舍于鲁。(《田子方》)

 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。(《知北游》)

  齧缺遇许由,曰:"子将奚之?"曰:"将逃尧。"(《徐无鬼》)

  柏矩学于老聃,曰:"请之天下游。"老聃曰:"已矣!天下犹是也。"又请之,老聃曰:"汝将何始?"曰:"始于齐。"至齐,……(《则阳》)

  阳子居南之沛,老聃西游于秦,邀于郊,至于梁而遇老子。(《寓言》)

 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,休坐乎杏坛之上。(《渔父》)

  列御寇之齐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(《列御寇》)

  ……………

  这还不是全部。

  这样的哲学著作,中国没有,外国,大概也没有。

  从这个角度说,《庄子》,是一部游纪体的哲学著作。

  对话

  从现有材料看,庄子在世时,身边的人不多,明确可说的,只有所谓一妻一友一弟子。冯友兰说"他(庄子)声名很大,交流很广"(《中国哲学史新编》,转引自《十家论庄》),郭沫若说"庄子门徒一定很多"(《十批判书-庄子的批判》),都是推想之词,应该并不符合实情。

  我想庄子,其实是个孤独的人。

  但这个孤独的人,却是个非常喜欢说话的人,属于那种不说话,就会憋死的人。这一点,可以从《庄子》中,但凡别人问(说)一句话,庄子立即就扯出一长篇--而且每回附带赠送一个精美、经典的寓言故事--看出。

  庄子有妻子,哲学家跟老婆的对话,是件引人遐想的事,但《庄子》中没有讲到,唯一一次提到庄妻时,她已死了。

  惠子是庄子唯一的朋友,这是众所周知,大家都这么说的。《庄子》书中,共记录了庄子与人的22次对话,其中10次是跟惠子说的。事实上,惠子不仅是庄子唯一的朋友,也是庄子实有其人的唯一见证。--因为惠子史上确有其人,所以,也就间接证明了,庄子,也应该有这个人(虽说如此,但还是有人怀疑)

  庄子的那个弟子,其实也是郭沫若推测的,就是《山木》篇中,庄子游园回来,问庄子话的蔺且。大概觉得庄子只有一个弟子,未免太过孤单,于是郭沫若又设想,"据此看来,魏牟也可能是庄周的弟子。"(《十批判书-庄子的批判》)

  庄子身边实实在在能交往的活人,大概就这些了。想说,能说,又没人可说,于是庄子走入一个虚拟的世界,虚拟出一个又一个人名。人说还不过瘾,索性动物、植物、鸟兽虫鱼、山川河海、骷髅鬼魂、风雨人影,一起来吧!来参加一场盛大的哲学狂欢!一场前所未有、空前绝后的哲学盛宴!庄子就像《圣经.创世纪》里的上帝一样,想让谁说话,谁就能说话,愿意让谁开口,谁就能开口。作为一本哲学著作,《庄子》当仁不让地成为全球同类书籍中,出场人物最多的,仅有名,或有姓的,就有314人,这还不包括那些个泛指的什么越王、藐姑射神人,以及能说人话,但非人类的物种,如河伯、海若、蛇、风之类。当然,《庄子》,也是理所当然的,成为全世界哲学著作中,虚构人物最多的。那些所谓的人名,实际上,也就更像是庄子的"马甲"。这是中国有史以来,最原创、最生动、也最深刻的虚拟世界。庄子,也就成为中国(世界?)第一位职业型的虚拟世界的建构者和生活者。所以我建议,中国的网民们,应该像中国的商人,把关公作为自己的庇佑神一样,将庄子,视为自己的祖师爷。

  《庄子》全书,总共80000字,其中对话有56000字,占70%。如果单以内篇计,则为16800字,对话12000字,占71%。这两组纯属巧合的数据,清楚地表明,对话,在《庄子》书中的份量与位置。

  也就是说,游走和对话,共同构成了《庄子》的书写方式,编织了《庄子》。

  对于《庄子》中的对话,尤其是庄子与惠子的对话,人们已经说得很多。《庄子》,正像是一张蹦蹦床--还是那种特舒服、特好玩的蹦蹦床--什么人跳上去,都能蹦达出自己的花式来。这里就不追随、重复那些议论和思想了。但有一个细节,我想,也许不是完全无聊和无趣的。庄子的文章,机警、恍惚之中,往往掩藏着一种严肃的氛围,让人感到某种由于深刻、抽象,而带来的沉重与沉闷,然而一到庄子跟人说话,节奏和格调即刻变了,变得有些轻松、轻快,甚至有一种挥洒自如的俏皮、油滑和愉悦起来。"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"(《秋水》)是这样,"庄子行于山中"(《田木》)也是这样。庄子之楚,跟骷髅开头说的话,更是充满了莎士比亚式的智趣与谐趣。这也许就是真实庄子的某一面吧。一个严肃思考、作文的人,在实际生活中,倒有可能是个轻松、搞怪的人。就像一个在舞台上风趣不断的小品演员,面对镜头采访,流露的,却常常是深沉、平静的另一面。这,也许就是生活的辩证法。

  据说,庄子活了83岁,这是个吓人的年纪。没办法,推断的年龄,都这么长寿。如此漫长的有涯,不知道孤独的庄子,是怎么打发的。对话,跟人对话,跟鱼对话,跟骷髅鬼魂对话,说起来,也许还真是个不错的消遣方式。

  从这个角度说,《庄子》,也是一部对话体的哲学著作。

  冥想

  关锋评说庄子,有句闲话,"他(指庄子)和他同时代的人比较起来,是问题想得很多也想得很复杂的思想家之一"(《庄子内篇译解和批判》,转引自《十家论庄》)

  庄子想的很多,他在想什么?

  我们绕个弯,来回答这个问题。

  庄子的生卒年,现在一般取马叙伦先生的说法,即公元前369年-286年。我们来看看,在这段时间,在庄子的有生之年,在中国的战国中期,发生过一些什么样的事。

  "到公元前354年,大国间的战争便爆发了。"(杨宽《战国史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342页。以下史料主要取自杨宽《战国史》,不另注。)

  按照推断,公元前354年,庄子已是个15岁的少年。

  从公元前354年开始,到庄子去世前后的公元前285年,以下人物、事件,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,次第登场。

  商鞅变法,围魏救赵,梁惠君称王,齐威王在位,张仪连横,楚怀王被骗,屈原投江,秦灭蜀国,燕王禅让,齐国攻燕,赵武灵王胡服骑射,楚灭越国,白起为将,伊阙之战;苏秦合纵,宋国灭亡,乐毅伐齐。

  这里的任何一桩,都是沉甸甸的。不说在当时,就是对于整个中国历史,它们都或多或少,或深或远,有过大小不一的影响。

  这其中,围魏救赵、梁惠君称王和商鞅变法,可以从军事、政治、体制三个方面,视为战国的真正开始。--春秋战国的分界,目前通行的,是以公元前453年的三家分晋为标志,但战国的真正发轫,始于上述三件历史事件的发生,它们也就成为"战国之所以为战国者"的真正起点。--战争,常常是历史最方便,也最实际的分界线。而张仪、苏秦先后主导的连横合纵,是一场历时近百年,席卷各国的国际化运动,它构成了整个战国中后期历史的基本风貌和动力之一。与这场运动密切相关,庄子在世的八十年中,至少有三个当时的超级大国--魏、楚、齐--先后遭受重创,彻底走向了衰败、衰亡。而决定秦国最后一个强敌赵国命运的长平之战(主将依然是伊阙之战的指挥者白起),仅仅在庄子死后的第26年就爆发、结束了。决定秦国统一中国的另两件大事,灭蜀和破楚,也发生在这段期间。秦国灭蜀之于统一中国,从军事战略角度说,犹如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东北。而楚国的败亡,为秦统一扫清了最大的障碍。至于跟庄子本人更"切身"的事件--祖国宋国的灭亡,就发生在庄子临死的前一年。紧接着,乐毅伐齐,连下七十余城,给了齐国致命一击。

  这是一个金戈铁马的时代。一个高扬功利主义大旗的时代。翻译成通俗的白话文,就是:除了赚钱,一切都是不务正业的时代。什么是主旋律?这就是主旋律。张仪和苏秦,一头一尾,是这个时代主旋律,最典型的两个代表。

  但是,所有这些,在《庄子》书中,踪影全无,痕迹全无。

  什么国君统帅,什么烈士英雄,什么崛起绝灭,什么超女教授,统统不见,统统被庄子摈弃在思维视野的垃圾箱中。

  如果拿孟子作一番对比,我们就能看得更加清楚。

  还是根据推断,孟子与庄子,几乎同时而略早,即公元前372年-289年(我以前还一直以为,庄子在孟子前头)。在《孟子》书中,我们看到,孟子不但与梁惠王、齐宣王(有人说还有齐威王),以及庄子国家的元首宋君偃,有直接、确实的交往,孟子还是攻燕的齐国名将匡章的私人朋友(为此,孟子受到时人的非议,孟子却不以为然),并直接介入、卷入了齐国伐燕的前后事。孟子还应宋君偃之邀,到宋国搞政治改革,虽然没搞成,却一待两年。2但《孟子》却从没提到庄子。当然,《庄子》也没提到孟子。因此,至今有人怀疑,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庄子的人存在过。

  那时,庄子在干嘛呢?--他在冥想。

  庄子正沉浸在自己构筑的虚拟世界,在严肃地沉思、辩论语言的功能问题,思维的是非问题,道的问题,真人、神人的问题,虚实、有无、死生、快乐与不快乐的问题,静止与变化的问题。在《庄子》书中,你见不到那些每天都在发生的惊天动地、改天换地的大事件,那些宫廷政变、征战杀伐、欢歌庆宴。庄子完全沉浸在自己虚构、虚幻的世界,把自己从纵横捭阖、金戈铁马的时代中渗透出来,放进了一个悄无声息的清凉世界。

  夫道,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;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;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,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,先天地生而不为久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。狶韦氏得之,以挈天地;伏戏氏得之,以袭气母;维斗得之,终古不忒;日月得之,终古不息;堪坏得之,以袭昆仑;冯夷得之,以游大川;肩吾得之,以处大山;黄帝得之,以登云天;颛顼得之,以处玄宫;禺强得之,立乎北极;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广。莫知其始,莫知其终。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;傅说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东维,骑箕尾,而比于列星。(《应帝王》)

  这样的文字,不可能来自经验的世界。它只能来自冥想,来自一种近似宗教的超验。

  从这个角度说,《庄子》,是中国哲学著作中,最接近宗教境域的一部。

  做梦

  受庄子影响的后人中,曹雪芹经常名列其中。《红楼梦》中的《庄子》痕迹,被人引证最多的,是第二十一回《贤袭人妖嗔箴宝玉》。宝玉跟袭人互生闷气,结果,二爷仿照《庄子.胠箧》,写了段依葫芦画瓢的韵文。

  其实曹雪芹跟庄子,还有一层更有意思的联系,不是别的,就是《红楼梦》的梦。有人统计过,说《红楼梦》一共写了33个梦。《庄子》中的梦,虽然数量不及《红楼梦》--《庄子》一共写了五个完整意义上的梦--但却是"庄之所以为庄者",是《庄子》--或许应该说庄子--最令人心动,最光彩夺目的地方。

  因为,《庄子》书中,有个古今天下第一梦。

  前面说过,假如庄子有个徽章,这徽章应该是鱼。现在看来,这徽章的合法性,恐怕要受到严重的质疑和挑战。坦率地说,假如庄子生活在近现代,比如民国,打算公开出版《庄子》,那该书封面,或海报上,陪伴庄子做推销广告的,很可能不是那只巨大的鲲鹏,而是一只轻盈、斑斓的蝴蝶。虽然这只蝴蝶,在《庄子》书中,仅仅一闪而过!但她在许多的"庄迷"心中,是至高无上、天经地义的,是唯一相认的凭证与标志,她是永恒的。

  有知道庄子,却不知道这只蝴蝶的么?

  北大教授袁行霈,在他编撰的教科书中说,"而像《逍遥游》(笔误,应为《齐物论》)末段那样的文字,简直就是抒情诗。"

  何止是抒情诗。我想,假如文字也能像徐悲鸿、傅抱石的绘画一样,能在香港嘉德3拍卖行拍卖,那庄周梦蝶这段文字,将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值钱,拍卖价最高的文字。

  庄周梦蝶。一梦醒天下;一梦迷天下。

  但我们却不能因此说,《庄子》,是一部梦幻型的哲学著作。

  借钱

  梦醒之后去哪?借钱。

  庄子那时,毕竟还没有嘉德拍卖行,有也不会拍卖那只蝴蝶。所以,庄子不但做不了"文化财主",或"哲学财主",连饭钱也没了,所以,只好去借钱。

  庄周家贫,故往贷粟于监河侯。监河侯曰:"诺。我将得邑金,将贷子三百金,可乎?"庄周忿然作色曰:"周昨来,有中道而呼者。周顾视车辙中,有鲋鱼焉。周问之曰:"鲋鱼来!子何为者邪?"对曰:"我,东海之波臣也。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?"周曰:"诺。我且南游吴越之王,激西江之水而迎子,可乎?"鲋鱼忿然作色曰:"吾失我常与,我无所处。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,君乃言此,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!""(《外物》)

  这故事前面引用过,但为了证明"庄周家贫",只好再用一次。

  庄子的经济状况和经济形象,《庄子》中有零星记述。

  "庄子衣大布而补之,正緳系履而过魏王。"(《山木》)

  "处穷闾隘巷,困窘织屦,槁项黄馘"(《列御寇》)

  前面那个形象,与其说是哲学家,倒不如说更像"狗屠",还是那种忒破落的"狗屠"。后面那句话的意思是:穷街烂巷,面黄肌瘦,脖梗细长,蹲在地上织草鞋。

  这形象,怎么看,都惨了点。

  哲学是贫困的必然么?

  从《庄子》书中看,庄子一生,说得上能带来经济收入的正当职业,只有两个:织草鞋和收弟子。织草鞋的经济效益不难想象,否则刘备也不用去剿"黄巾"了。收弟子,照理说,从古至今,都是桩不错的买卖(收女弟子还有额外的收益),你看人家孔子,弟子三千,每人交十块钱,或一块干肉,那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,至少是衣食不愁。墨子收弟子,当上了老大,兼"工党"领袖,情况也不错,缺钱用时,就有人送过来。(《墨子

耕柱》)孟子人家自己有本事,不用巴望弟子的奉养。庄子就不行了。孔子、墨子、孟子教的,都是实用型知识,所以弟子众多、云集,你庄子成天谈虚说玄,这也能换钱?弟子稀少,也就顺理成章。不过话说回来,庄子谈虚说玄,弟子的整体数量,固然少,但一旦有人愿意拜师,那这人,十有八九,倒有可能是个有钱人,富贵人。谈虚说玄,穷人是玩不起的,但一朝有了钱,梵高的油画,宋元的古董,也就想咂摸咂摸了。郭沫若猜魏牟也是庄周的弟子,这魏牟,就不是一般有钱的人,他是中山国的王子。

  我想,庄周能在贫穷中活到80多岁,还能悠哉游哉地沉思、冥想、遨游,一定不是"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"(《逍遥游》)可以撑得下来的。一定有人时不时地"借钱"给他,才能至少写出《庄子》内七篇。

  如果把目光稍稍放远一点,我们能想到,看到,庄子的时代,至少在庄子年青的时候,应该是个不错的、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的社会。那正是战国借助新型生产工具和政治体制,经济发展趋向高潮的顶峰之时。战争的浪潮,总是要稍稍后滞于经济的极度繁荣,或衰败。而且,战争对经济的破坏与影响,也不是一蹴而就,一击即溃,甚至也不是单元、单向的(不是有发"国难财"的么)。事实上,庄子之时,繁华景象无处不在。别的不说,单在庄子的祖国,宋国,就有一个类似今日广州、深圳的超级商业城市:定陶。在当时的各国,定陶是数一数二的商业之都。数次跨国战争的焦点目标,其中就有它。而庄子所在蒙地,跟定陶紧相毗邻,当时的交通状况,远远超出我们今天的想象。而宋国因为地处中原枢纽,在地理位置上,更是"九国通衢",四通八达(详见杨宽《战国史》第三章《春秋战国间手工业和商品经济的发展》)应该与此有关,"关税",成为宋国重要的经济来源。《孟子》中著名的"偷鸡贼"比喻,就是针对宋国的税收而言的。郭沫若说,如果庄子愿意去齐国的稷下学宫,凭他的才华,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加入到"不治而议"的行列。(《十批判书.庄子的批判》)其实,何须跑到齐国,如果庄子真是个想弄钱,能弄钱,想过好日子的人,他只要抬腿去相邻不远的定陶,就一定能找到个不错的经济位子。--至少,吃饭不成问题。何至于要"穷闾隘巷,困窘织屦",何至于要头天启程,去跟人"贷粟"。

  所以说,庄子的受穷,完全是自找的。

  就像当年的斯宾诺莎,巴拉丁选侯请他去担任海德堡(相当于稷下学宫)的哲学讲席(罗素《西方的智慧》),斯宾诺莎说,我不太适合到大学当老师,我还是磨镜片比较适合些。

  庄子大概也是这样想的--我还是织草鞋比较适合些。

  第五部分:纵横家苏秦的谜样人生

  其实,苏秦的一生,就是一场玩笑。

  苏秦的回家

  司马迁写苏秦,从他的一次回家写起。

  浪子回家,这是千古以来的经典场面。

  浪子失败而回--跟衣锦还乡相对照--就更是最让人痛苦,也最让人难忘的场面。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:

  要是满载而归

  我也要这样回到生长我的土地

  倘使怀中的财货多得和痛苦一样。

  苏秦当时面临的,正是这种情况:痛苦很多,财货没有。因此,在他跨入家门的一瞬,苏秦受到了来自"兄弟嫂妹妻妾"(《史记

苏秦列传》,以下引文未标注者,均引自《史记 苏秦列传》)充满窃笑和调侃的欢迎。而苏秦,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小黑屋,羞愧难当。

  司马迁说苏秦在他的小黑屋,一猫就是一年。在这一年中,苏秦除了埋首书山籍海,他哪也没去。直到有一天,他突然悟到了自己未来人生的光明大道。苏秦决定二度出山。他先到了自己的所在国--东周,相见一面周显王;但熟人其实是最不好谈生意的,显王他大概是没见着,--不过没关系,以后他会自己跑过来--反而被周显王的马仔们,取笑了一番。苏秦转身去了真正的国家,大名鼎鼎的秦国。

  这里得插一句,司马迁写的这些个鸡零狗碎的事(现在我又把它们重复了一遍)在严肃、正经的历史学家看来,不说不屑一顾,大概也实在有点不太"历史",但司马迁偏偏就这么写了,这是不是也是暗中构成《苏秦列传》白写了的因素之一?

  司马迁说苏秦倒秦国后,见到了秦惠王,还说:"秦孝公卒",又说"方诛商鞅",听那话语的口气,好像是暗指秦惠王刚刚登基未久。秦惠王对苏秦还算客气,但没有接受他的游说。

  苏秦于是再转身,到了赵国,又碰了一鼻子灰。于是继续转身,向北,到了有点遥远的燕国(燕国在当时,实在有点太偏远,在此之前,跟其他诸侯国几乎没有往来,苏秦到了燕国,几乎有种"到了国外"的感觉)。在今天北京西南郊的房山附近,游逛了一年多,苏秦终于见到了燕文侯。这一下,一个机会给他攥住了。可见,古往今来,还是北京机会比较多。

  一番长谈,燕文侯被苏秦说动了,于是给了苏秦一批车马金帛,让他去开拓共同的事业。

  苏秦转身南下。古往今来,想在中国成一番事业者,基本都得从北--最好就是北京的北--向南。苏秦也不例外。

  苏秦首先重返赵国,见到了已经自己当家的赵肃侯。一番更长的长谈--足足用掉了1300字,是整个《苏秦列传》的六分之一。你看,这人一有钱,底气就足;底气一足,话也就长了。不出意外,赵肃侯也被苏秦打动,愿意"敬以国从"。于是苏秦马不停蹄,再接再厉,立即转道韩国,面对韩宣惠王,又是一通依葫芦画瓢的游说。俗话说:运去金如铁,时来铁变金!苏秦说的,还是以前那一套,最多添了点装饰,但是运一来,怎么说怎么有,想有点挫折都不行。接下来的行程中,苏秦依次顺利拿下了魏襄王、齐宣王和楚威王,得到的回应是千篇一律、众口一词的"这王还是您来当吧,我是不行了。"

  至此,司马迁来了句总结语:"于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。苏秦为从约长,并相六国。"

  "苏秦为从约长",相当于当上了北约秘书长;"并相六国",则有点"联合国军总司令"的意思。

  批评司马迁的历史学家说,以上这些内容,基本失实;"并相六国",更是子虚乌有。

  司马迁说苏秦从楚国回赵国汇报出行工作途中,顺便回了趟家。司马迁的伟大就在于此,不管书写怎样轰轰烈烈、惊天动地的事情,他总能腾出手来,来上两笔妙趣横生的闲笔。正是这些"纯文学"的文笔,造就了一位彪炳千古、独树一帜的史学家。

  这次,那位曾经不屑一顾、揶揄傲慢的周显王屁颠颠地来了,"周显王闻之恐惧,除道,使人郊劳。"不过,这次回乡省亲,最让人难忘的,是衣锦还乡的苏秦,跟他嫂子的一番打趣,俩人共同缔造了"前倨后恭"这一传世佳话和成语。

  苏秦最后的人生,是在燕、齐两国度过的。苏秦死在了齐国。

  苏秦他在跟谁开玩笑?

  苏秦的一生,怎么看,都不像玩笑。

  但司马迁不这么看。

  或者说,苏秦同时代的人,好像不这么看。

  司马迁说:"而苏秦被反间以死,天下共笑之。"--"天下共笑之",这是先秦时期的常见说法,这里的"笑"字,不管怎么理解,都有一种可笑、玩笑的意思。

  如果我们摊开苏秦的一生,像摊开一张军用地图,我们会发现,的确,苏秦的一生,还真有点像玩笑--它简直就是一场玩笑。

  我们从两个方面,来看这一"张"玩笑。

  先从苏秦与司马迁、刘向和唐氏三杰来看。

  司马迁的《史记》,是一部伟大的纪传体史书,所谓纪传体,就是以人物转叙为主。在司马迁所写的各类人物中,有没有一个人,有一篇人物传记--请记住他的篇幅是8000多字--使司马迁承受了"错误百出"、"既有弄错,又有造假"、"几乎全是杜撰"的可怕指摘?以致有沦于白写的可能?

  没有别人,只有苏秦。

  刘向编的《战国策》,是一本专门收集战国策士言行的书,苏秦,是战国策士排名第一的代表,但刘向在苏秦上收获的评价是:"真伪参半"--这是一个略带客气、有所保留的评价。事实上,若严格按唐氏等人认定的加减去除,《战国策》中的苏秦,根本达不到"五五开"的真伪参半,你若有兴趣,回头可用cacio算一下。

  以苏秦在整个战国策士中的分量和地位,《战国策》所获得的这么一个评价,它的某种"严重性",是不言而喻的;苏秦都只是"真伪参半",那整体《战国策》的"可信"又若何呢?--你不能说这之间一点关系没有。

  目前研究苏秦,从典籍的角度说,除了《史记》、《战国策》,主要依据的,只剩《战国纵横家书》了。《史记》和《战国策》都已有点"满目疮痍"、"惨不忍睹",那《战国纵横家书》是不是就一枝独秀、花美无缺?恐非尽然。这一点,前文已有所叙,下文亦将有所提及,此处单道一道文史学人,对于马王堆帛书《战国纵横家书》的态度、取舍。"帛书苏秦"一出,震撼与冲击,众所周知。据闻,到目前为止,史学界的多数,已倾向于唐氏等人的"苏秦说"。最新的例子,是北师大教授、著名《史记》研究专家韩兆琦先生,已将"帛书苏秦"的结果,纳入其新著《史记笺证》中。但是,同为北师大教授、著名学者白寿彝先生的《中国通史》,则明确声言,依旧秉取司马迁的苏秦说。而在我的感受中,我觉得目前史学学人的大多数,对于"新"、"旧"苏秦,采取的,是一种"模糊策略",既不完全因袭司马迁、刘向之说,也不爽然全盘接受"马王堆新说"。--大家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等待某种新的力量,使取舍的天平,最终明确地倒向一方。

  也许,大家等待的,是力扭乾坤,或压垮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。

  如果说,以上是苏秦跟外人和后人开的玩笑,那下面叙述的,则是苏秦跟他自己,开的玩笑。

  按司马迁的说法,苏秦的一生--那场玩笑--看上去,就像一场足球比赛,上半场,他赢了(虽然开场时趔趄了一下);下半场,他输了--也不好说就是输了,准确、客观的说法是,他被人撕了,以车裂的方式。

  因此,这场玩笑,其实也就是一种司空见惯、普遍平常的玩笑,它的核心,就是一个字:

  赌。

  而如果按马王堆"帛书苏秦"的解读(唐杨马的解读),苏秦的一生,就是一场地地道道、标标准准、货真价实的国际玩笑。

  想一想,苏秦,洛阳城中的一个闲浪子弟--洛阳,曾经的帝国首都,那时名虽存,实已亡,其实亡不亡都跟苏秦无关了。反正苏秦肯定要离开这个首都家乡,去到外地闯荡。生逢一个金戈铁马、动荡如水的年代,读了两年书(自学?或是跟鬼谷子学的?)羡慕感慨不忿他人与自己的命运比对,主要是财富与名声的不平衡,于是让自己的双脚,像忠厚的桑乔,跟随发梦的主人堂o吉诃德,跟随自己那颗发财扬名的心,从东到西,从南到北,走遍天涯。想想看呐,一个布衣平民,胸怀梦想(理想?),两手空空,衣衫褴褛,仗舌走天下,四处碰壁,矢志不悔。当终于从一个偏远的边陲小国,攥得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,他像攥紧自己的命一样,攥实了它!邹阳说:"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"(《狱中上吴王书》),《淮南子》说:"苏秦以百诞成一诚"(《说林》)多么让人感慨万端的奇妙对比!为什么?凭什么?当初,当苏秦与燕昭王相遇,到底是苏秦给燕昭王灌了迷魂汤,还是燕昭王给苏秦灌了迷魂汤,抑或是两个年青人坐在地上互相灌了迷魂汤,总之,随后,一场在今人看来简直是惊天地、泣鬼神、骇人听闻、匪夷所思、疯狂crazy的"人间奇剧"(在我的想象中,整个人类史上,就其谋划想象的宏大与惊骇程度,唯"911"堪差比拟)。从此,苏秦走上一条"史上最古老007"的惊险生涯,开始了自己波澜壮阔、充满惊涛骇浪的"卧底"、"双面"人生。唐兰、杨宽、马雍在其文中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指摘说,司马迁的《苏秦列传》写成了传奇小说,可是,当你看过唐兰、杨宽,特别是马雍的文章后,你会失声惊呼:"天呐!这才是真正的传奇小说啊!"--马雍的文章,不但可以说是一篇传奇小说,事实上,它更像一篇完整的现代电影的分镜头剧本!现在的电影人,不是老喜欢将目光流连在古装戏上吗,只要你有足够的才气,苏秦就能为你提供最理想的素材,拍摄出一部足堪媲美《宾虚》的巨片。想一想,在至少十几年的光阴,苏秦数度由燕如齐,由齐、或燕,到赵、魏,甚至秦国,--自然还有韩国,甚或楚国,名(明)义上,他是齐王的代表,背(暗)地里,他是燕王的使臣;名(明)义上,他在为齐国摇旗呐喊、奔走、撮合,背(暗)地里,他在给燕国联络、串联、"铺线架桥"。为了实现宏图大计,苏秦不但要燕王派兵助齐攻宋,而且还极力和好齐、赵(假设一下,如果中国当初派兵助美攻打伊拉克;或者,由中国和好美、日关系。--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,一个好莱坞大片似的假设。事实上,中国没有那么做。中美关系,也不是燕齐关系)不说其他,单单是孟尝君田文、奉阳君李兑,还有韩珉,韩徐为,与苏秦、齐王之间的关系,就都是一出出精彩纷呈的绝佳好戏。粤语说:做戏做全套。苏秦做戏,岂止全套,--只要有需要,随时可加套!想想看,有多少人卷入了这只套,而且一个个都是史上声名赫赫的大人物。客观实事地说,他们全都是苏秦与昭王设计的一盘"超大棋"中的棋子。这是一盘怎样的惊世骇俗的棋!一盘怎样用心良苦的棋!最后,曾经威仪八面的"东方之珠"--齐国,被乐毅的铁骑,横扫得只剩最后一口活气。在苏秦的一手策划下,齐国事实已经灭国。

  当然,就像鲁迅《铸剑》中写的,要铸成剑,得拿自己的命填进去!(于是眉间尺毅然而然跳进了熔炉)--苏秦也跳进去了。杨宽在《战国史》中,引《孙子兵法》的"死间"说,来形容苏秦的"卧底"齐国。也就是说,明知是个死,偏向死中行。这里,前面那个问题--同样是关键的、惹人遐思的问题--又浮出来了。苏秦这么玩命,为什么?凭什么?苏秦与燕国、燕王非亲非故(不像屈原、韩非,多少还有点这方面的瓜葛),干嘛为了个天远地偏的燕国、燕王,如此往死里地奔命?对于这一点,司马迁、刘向和唐杨马,均"回避"了正面的解说。只是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提到一句,苏秦跟燕王易的太太有染;另外则有人根据《战国纵横家书四章》有"故强臣之齐"之语,说苏秦的家属,可能被燕王扣为人质了。但仅凭这两条,也不足以诠释,苏秦何以要把自己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潜伏、奔波"敌营十八年"啊。

  一个人甘冒这样的风险,十数年(数十年?)如一日--其间,苏秦也委屈过、自伤过、犹豫过、抱怨过、痛苦彷徨过,几次提出要辞职不干了(见《战国纵横家书》及唐杨马,尤其是马雍的解读),但他毕竟做到了最后。做这样一件非凡的事,它的动机与驱策力到底是什么?总不能归之于好玩吧?或者,归之于一句古人所崇扬、高唱的"一诺千金",就打发了?当这一切还幽晦不明时,我只好说,它更像是苏秦,跟自己开的玩笑。

  当苏秦被抬上车裂的位置,安放在几匹骏马之间,准备进行多方向运动时,在缰绳拉紧的一瞬间,他会想起谁?他会不会想起他的嫂子。苏秦平生的第一个玩笑,那个轻松、快意、胜利的玩笑,是跟他嫂子开的。在苏秦功成名就的时候,他没有跟他的兄弟妻妾开玩笑,而是跟他的嫂子,开了那个流传千古的玩笑。这,也许是个可以书写的话题,但非大手笔,恐难当此任。也许,众人景仰的陈寅恪先生,较为擅长此题。说不定,他可以替我们考证新鲜的、我们闻所未闻的史料来。

  再见了苏秦!不管怎么说,你曾在这世上,好好地--风光地、充实地、痛苦不堪地--活了一回。留下的这个千古之谜,正好印证、符合你"远东国际第一大谍"的身份。

  第六部分:韩非的官场攻防手册

  官性如贼,防官之心,甚于防贼。

  官在中国,是个说不尽的话题。

  中国思想史上,对官,对官场,说过这么多,说得这么深,说得这么有用的,韩非之外,别无他人。韩非用战国新起的铁器深耕法(《吕氏春秋》的介绍是:"其深殖之度,阴土必得,大草不生,又无螟蜮。")把发育得热火朝天的中国官场,第一次捅了个底朝天。让人直观无碍,--而不是像《周礼》或《汉书·百官公卿表》那样妆容整肃,--看到了它的底细和模样。

  韩非一生的思想焦点,尽在于此。

  官场,成为韩非思想的主要背景。

  官性如贼,防官之心,甚于防贼。防人之心不可无,防患于未然,严防死守,防微杜渐,以防万一,防不胜防,就是官场文化、官场游戏题中必有之义。

  防,就是官场的主旋律。

  整部《韩非子》, 就是中国第一部《官场攻防实用手册》。

  怎么防?

  为了做好防课、防事,韩非首先树立两条原则性提议:一,握碎所有的信任;二,念紧一个备字。

  最后,韩非还提出了他的官场政治终极之道:专制。

  专制在今天的解释,繁复地说,简直罄竹难书,简单地讲,可以归结为两个词:集权和独裁。韩非对于这两方面的表述,可谓竭尽无遗。摭拾其中两句,即足以表明:集权--"故有口不以私言,有目不以私视,而上尽制之"(《有度》;独裁--"权势不可以借人"(《内储说下·六微》)。

  韩非以此两义为边界(边际),构建了他专制主义的"思想版图"。

  以扇为喻:君主为"扇纽",上两条为"扇边",下五条为"扇骨",看看韩非的专制主义思想,展现了一幅怎样的"扇面"内容:

  1. 权要抓得紧,利要看得清

  有权就生"夭娥子",有权必有鬼名堂(详见《内储说下六微》)。如何遏制权力,不使其出轨、越轨?韩非认为必须是以权治权,--当然不是三权分立--而是以大权治小权,以君权治臣权。所以,首先要在理论上明确,"君臣不同道","君操其名,臣效其形"(《扬权》)。然后在实践中,韩非将君权简释为二柄:刑(罚)德(赏)。有了这二柄(现谓抓手),君就是君,没有了这二柄,君就成了臣,臣有了二柄,也就成了君。因此,必须"谨执其柄而固握之"(《主道》)"夫赏罚之为道,利器也。君固握之,不可以示人。"(《内储说上七术

说三》)连看都不让看一眼。一定要像攥命根子一样给攥死了。千万别撒手。

  但仅仅只顾抓权也不够。没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,决不是稳固的,能够长治久安的上层建筑,这一点,也给韩非看到了。所以韩非提出:"利于民者,必出于君。"(《八奸》)这一极其重要的理论思想。我认为,这一理论口号,这一重要思想,是中国国营经济、国营企业的奠基之论,它穿透了中国数千年政治体制的隐秘之门。

  "知臣主之异利者王,以为同者劫,与共事者杀。"(同上)

  关于韩非思想中利的部分,另见他文。

  1. 信息掌控中的政治神秘主义

  信息似乎是个经济词,其实更是个政治词;似乎是个现代词,实际古已有之。信息,细究起来,应当正是马克思给恩格斯书信中所说,跟军事有直接渊源关系的产物。所以,时至今日,说起信息,始终有股硝烟的味道。

  《韩非子》中,信息更如幽灵闪烁,时时焕发出神秘光影,并跟政治完成了第一次天衣无缝、颇具规模的媾和。

  "夫事以密成,语以泄败。"(《说难》)

  "术者,藏之于胸中,……潜御群臣者也。"(《难三 八》)

  如何潜御?

  信息掌控,是君主潜御群臣--亦即政治神秘主义的关键、要素。

  这一点,韩非深受老子启发,深得老学精髓。--偷龙转凤、别出心裁地启发和学习。

  韩非从《老子 五十九章》"莫知其极"一语,得出"其术远,则众人莫见其端末"(《解老》),并进而推导出一系列政治神秘主义话语:

  "道在不可见,用在不可知。虚静无事,以暗见疵。……大不可量,深不可测"(《主道》)

  "其用人也鬼"(《八经》)

  要做到这一切,信息的封锁、隐蔽、掌控,就是必然之径。

  "言通事泄则术不行"(《八经》)

  《外储说右上说二》,两则相连的故事,讲到"谨廪"一词,众多释者解"廪"字,都解得模糊不到位,其实从通篇上下文看,"谨廪",就是既要引诱对方,又要隐藏好你的(攻击性;操纵)意图,才能将对象、客体,玩弄于掌股之上。这也正是政治神秘主义者的惯用手法,所以才会有"子加之弋,我加之国"和"齐宣王曰:"然则为天下何以异此廪?""之语。

  同篇之中,韩非借口堂谿公与昭侯的对话,说出:"今为人主而漏其群臣之语,是犹无当之玉卮也。"同样的意思,韩非在别处,也多次发出警告--当领导,做国君的,如果不懂得严密控制好负面信息,那就成了一只漏底的精美酒杯,实际已是个废物,一甩手就应该撇入垃圾桶。

  蔽,是韩非书中出现频率极高的词,也是韩非认为要实现君主专制,就必须破除的障碍之一。蔽的字义,用今天的流行语说,就是地球人都知道了,就他不知道。--这真的很要命。--韩非着急的,要保证的,正好和这相反。

  此外,联想到韩非一干人,那个所谓"法家团队",个个都认同、强调的"告密法",甚至韩非的名篇名作《孤愤》、《说难》,以及与此有关,韩非对于纵横家的深恶痛绝,必欲除之而后快(见《说疑》《五蠹》等文),这其中,都体现出、包含着信息权的争夺与掌控。韩非与姚贾(还有相当部分的李斯)的冲突,核心即在于此。

  2. 没有革命的手段,就没有革命的目的

  孔子讲政治(狭义的),只有4个字,君君臣臣(《论语 颜渊》)。孟子更简洁,俩字:仁政(《孟子 梁惠王上》)

  韩非不同。

  韩非明确于目标,更精娴于手段。深知没有手段,就达不成目的。

  手段,在韩非的字典里,称为"术"。

  在把韩非思想划定为"三叉戟",或"三尖两刃刀"的人那里,术,占到韩非思想平均数的三分之一(有的稍多,有的稍少),基本与法、势并列(有点三权分立,或三位一体的味道)

  韩非对手段(方法)的重视,表面看,与申不害有关,实际更可能与荀子有关,这是韩非思想极为突出的特征之一。它不仅远超孔孟,整个先秦诸子,也无人能出其右。

  抽象的方法论,先摆在一边,仅《内储说》上下篇,韩非就给君王,结结实实提供了13种各式"兵器"。

  以下是13种"兵器"的简略说明书。

  参观:不轻信任何一人,不以一事断事,不以一事断人。多看看,多想想。

  必罚:该处罚的,捕爹捉娘,天王老子也不放过(君王则暂且搁置不议)

  赏誉:说好给多少,就得给多少,只要肯给,就有人干。

  一听:预防合谋搞鬼,最好单独面对,个个击破。

  诡使:不说假话,办不成大事。不装模作样,也办不成大事。

  挟智:明知道王二是李三的舅舅,却问李三听说过王二吗?

  倒言:能当上副科长是心藏已久的宿愿,却每每告人,从来就不想当官;然后听听、看看周围有什么反应。

  以上七种,专供君王使用。以下六种,一则提醒君王防备六处攻击点,同时,它又是君王反攻击对手的六种有力武器,所谓:"明主绝之于内而施之于外。"(《内储说下六微》)

  权借:权势不可借,谁借谁有难。

  利异:你出钱,人办事,办的都是人家事。

  似类:君王,借你的宝刀杀个人。

  有反:最大的犯罪嫌疑人,就是获利最大的那个人。

  参疑:鹬蚌相争,渔翁受害。看人打架,别以为就跟你无关,小心烽火急转。

  废置:树烂从根,菜烂在心,关键位置一定要摆对人。

  以上兵器全为官场而设,是官场就用的着。事实上,它们一直沿用至今。

  韩非的"兵器库"里,还有些别的常规和非常规 "武器",性能各有优劣,有兴趣者可自行参观、浏览。

  3. 当官,你就得言行一致

  言行一致,现在是妈妈教小朋友做人的最低的道德训诫,但在韩非那,是具有战略高度的官场"栏闸"--亦即刑名学说。小朋友言行不一,最多让妈妈训一顿,打两下屁股,在韩非那,是死罪。

  "故群臣陈其言,君以其言授其事,事以责其功。功当其事,事当其言,则赏;功不当其事,事不当其言,则诛。明君之道,臣不得陈言而不当。"(《主道》)

  "人主将欲禁奸,则审合刑名。刑名者,言与事也。为人臣者陈而言,君以其言授之事,专以其事责其功。功当其事,事当其言,则赏;功不当其事,事不当其言,则罚。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,非罚小功也,罚功不当名也;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,非不说于大功也,以为不当名也,害甚于有大功,故罚。"、"臣不得陈言而不当,不当则罪。"(《二柄》)

  说大话,不行;说"小话"装怂(音近假借),留有余地,也不行。

  "主道者,使人臣前言而不复于后,后言不复于前,事虽有功,必伏其罪,谓之任下。"(《南面》)

  有过遭罚,无话可说,事虽有功,必伏其罪。--这也太可怕?!太不讲理了吧?!既然如此,那我什么都不说,总行吧?--韩非说,不行!

  官员,你没有沉默的权利。

  "主道者,使人臣必有言之责,又有不言之责。言无端末,辩无所验者,此言之责也;以不言避责持重位者,此不言之责也。人主使人臣言者必知其端以责其实,不言者必问其取舍以为之责。则人臣莫敢妄言矣,又不敢默然矣,言、默则皆有责也。"(《南面》)

  莫敢妄言,又不敢默然,言、默皆有责。--这人臣不好当。

  在另一处,韩非再次强调:

  "(非)对曰:"申子未尽于法也。知而弗言,是不谓过也?今知而弗言,则人主尚安假借矣?""(《定法》)

  这样的政策之下,时越2000年,其结果我们都看到了:该说谎的照说谎,越说越起劲,越说越热闹,越说越有水准;不该沉默的一直在沉默,沉默已成为他们终生的通行证。

  4. 破群散党

  党在先秦,不是个生僻词。朱熹《论语集注

述而》有注曰:"相助匿非曰党"。相助匿非,用今天的话说,就是互相包庇。朱熹这个解释,其实有点偏。党的词义(词性?)至少在先秦时,实际是半贬义,半中性的--应该还稍许带点弱褒义--但主体倾向于贬义,所以《论语

述而》才有:"吾闻君子不党,君子亦党乎?",陈司败对于孔子的质疑。而孔子也很诚恳、诚实地承认:"丘也幸,苟有过,人必知之。"

  党的这种偏私性,非正当性,和危险性,在韩非的著述里,凸显得倍加强烈,成为韩非专制之途的主要"拦路虎"之一。

  "今若以誉进能,则臣离上而下比周;若以党举官,则民务交而不求用于法。……好赏恶罚之人,释公行,行私术,比周以相为。忘主外交,以进其与,则其下所以为上者薄矣。交与众多,外内朋党,虽有大过,其蔽多矣。"(《有度》)

  "是以奸臣蕃息,主道衰亡。是故诸侯之博大,天子之害也。"(《爱臣》)

  "故内搆党与,外摅巷族,观时发事,一举而取国家。"(《说疑》)

  "臣之所不弑其君者,党与不具也。"(《扬权》)

  《奸劫弑臣》有段文字,更是将大臣、官员为何要结党营私,走上层路线,搞帮派,结人脉网,公权私化,凡事入私门,以敷衍、马虎心态对待公职的心理,揭示得淋漓尽致。

  "国有擅主之臣,则群下不得尽其智力以陈其忠,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。何以明之?夫安利者就之,危害者去之,人之情也。今为臣尽力以致功,竭智以陈忠者,其身困而家贫,父子罹其害;为奸利以弊人主,行财货以事贵重之臣者,身尊家富,父子被其泽。人焉能去安利之道而就危害之处哉?……故左右知贞信之不可得安利也,必曰:"我以忠信事上,积功劳而求安,是犹盲而欲知墨白之情,必不几矣;若以道化行正理,不趋宝贵,事上而求安,是犹聋而欲审清浊之声也,愈不几矣。二者不可以得安,我安能无相比周,蔽主上,为奸私以适重人哉?"……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,必曰:"我以清廉事上而求安,若无规矩而欲为方圆也,必不几矣;若以守法不朋党治官而求安,是犹以足搔顶也,愈不几矣。""

  着实称得上是篇纲领性文件,通用的官场自我辩护词,精准得一塌糊涂!看来确实是给黑格尔说着了,2000多年,的确是没有变化。顺便说一句,"以足搔顶",这是整本《韩非子》中,唯一可见的幽默语。难得,也够形象。

  结党成群,既然是官场的趋势所然和客观存在,是君主专制的最大威胁之一(《亡征》之中有数条,指私党成群,皆可致亡国败君),严禁、破散、清除党群,自然就成为韩非专制思想,穷追猛打、狠叮猛咬之处。

  "散其党,收其余,闭其门,夺其辅,国乃无虎。"(《主道》)

  "大臣之门,唯恐多人"、"欲为其国,必伐其聚;不伐其聚,彼将聚众。"(《扬权》)

  "作斗以散朋党"(《八经》)

  只要是人群聚集,就得加倍小心。

  顺带说一句,破群散党,在先秦时期,并非是韩非个人,或那个所谓法家小团体的思想观念,而是全体知识分子的共识。这种共识,无论出于主观,还是客观,事实上都起到了推筑中国君主专制的效果。不仅如此,或许完全是意外,破群散党,也使中国有可能自行发展出资本主义的猜想和臆断,沦为一句毫无指望的空话。甚至,中国社会每每在一些重大历史关头,如甲申三百年,鸦片战争,抗日战争的史籍上,一而再,再而三地出现,"终因寡不敌众"的字样,此亦源头之一。

  第七部分:谈孔说儒

  孔子真是儒家的创始人吗?

  孔子是儒家的创立者,这是今天各种书籍、文章,无论正史,还是野叟曝言,众口一词的不易之说。也是平常百姓习以为常,甚至根深蒂固的概念。孔子是儒家的创立者,似乎已是板上钉钉的铁律,不容置疑,也没什么好疑的。但假如我们某日心血来潮,突然问上一句,事实果真如此吗?假如我们还就较了真,来翻查一下跟孔子本人直接有关的原始材料,我们会发现什么呢?--我们会大吃一惊。在我们司空见惯,熟视无睹,自以为天经地义,最安全,最正常,最没可能出问题的地方,我们一脚踩空了。

  翻遍所有与孔子有关的原始资料,没有一本书,没有一个地方,没有一个人,写到过,说过,是孔子创立了儒家,也没有一个人说过孔子创立了儒学。更为关键和重要,也更让人惊异的是,在孔子与儒之间,似乎藏着一个已被时空和后世人有意无意遮蔽、埋藏的巨大隐秘。

  让我们用事实来说话。

  先从《论语》说起。在所有与孔子本人直接有关的书籍中,《论语》毫无疑问是最真实、直接、可靠的孔子言行记录。但全部《论语》,总共二十篇,四百多条语录,"全书四百九十二章、一万二千七百个字"(侯外庐《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

"维新"束缚下的孔墨思想》,人民出版社,1957年3月第一版133页),孔子说到儒字的,仅仅只有一次。这就是在《雍也》篇中,"子谓子夏曰:女为君子儒,无为小人儒。"犹如电光火石之一闪而过。之后,无论是孔子本人,还是孔子那些形形色色,各具特点的弟子,无一人提到过,问及过儒,甚至是与儒字沾边、相关的内容和话语。这就使得孔子对子夏的这次说话,显然如此突兀而不同寻常。在《论语

子罕》篇中,起首一条是:"子罕言利与命与仁"。罕言者,很少说,甚至有闭口不谈的意思(见朱熹《四书集注》注解1)。然而据范文澜先生统计,"论语里记载讲仁的话,却在一百条以上,其中很多是孔子讲的。"(《中国通史简编》第一编,人民出版社,1964年8月第四版第205页)讲了一百多条,都可以说成是罕言;那仅仅是一言带过,绝口不提的儒,与作为被后世奉为儒家、儒学创立者的孔子,这之间的关系,我们该怎么来看待?这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好奇,乃至讶异吗?

  再来看《史记》。

  司马迁的《史记

孔子世家》,是除《论语》之外,孔子生平事迹最全面详尽的记述。孔子一生言行举止,坎坎坷坷,思想情感,心理波动,史迁用他饱醮激情的笔墨,几乎是事无巨细,尽在篇中。然而,《孔子世家》从头到尾,9000多字,提到儒字的,又仅仅只有一处!(好像是刻意要来跟《论语》形成一对一的呼应对照。)而这一处提到儒字的过程与写法,颇值得细细体会。为了尽可能表现出这种意味,我不得不引述得稍微详细一些。孔子死后,先是鲁哀公作诔,表示追悼之意,严肃认真的子贡,为此还很不客气地数落了哀公一番。然后,是写孔子"葬鲁城北泗上,弟子皆服三年,唯独子贡庐于冢上六年。"然后再写弟子及鲁人"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,因命曰孔里。鲁世世相传,以岁时奉祠孔子。"请注意,一直写到这里,司马迁才腾出笔来,带了一句,"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"。这就是《史记

孔子世家》全文,唯一写到儒字的地方。需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这个"诸儒"的出现,作者司马迁是完全有意地,将其与孔子弟子,甚至鲁人的出现,专门区隔分别开的。为什么?如果说是孔子创立了儒家,为什么要作这种区隔?很明显,这里的诸儒和子贡他们不是一伙的。难道这就是君子儒与小人儒的区别?如果是,那为什么在孔子,子贡及其他弟子身上,连儒字都懒得说,都免掉了?而这种隔绝,与孔子作为儒家创立者,儒学创始人的形象,是不是离得也太远了点?

  我们再来看看《孔子世家》结尾处的太史公曰,照理说,孔子创立儒家、儒学,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,都是一件不可能忽略的大事。但司马迁又一次付之阙如。史迁说了一通他本人对孔子的景仰,感念,慨叹孔子可谓至圣矣;却片言只语没有提到儒字,提到什么孔子创立儒家、儒学之事。以司马迁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的高瞻远瞩,烛幽洞微,这难道不也让人心生疑窦吗?

  如果顺着《史记》继续往前走,我们肯定不能遗漏掉,由司马迁首创的《儒林列传》。在这篇直接以儒命名的列传中,司马迁倒确实在一开始写了孔子的删诗书,作春秋,也写到孔子门弟子的简单行略。但司马迁好像只是交待了一种背景,还是没有把孔子,包括孔门弟子跟儒,跟儒学、儒家直接联系起来,更遑论创立学派之事。在这篇《儒林列传》中,讲完了孔子和孔门弟子的事迹后,作为本篇文章的主角,儒,这才姗姗出场。如果孔子是儒家的创立者,这一件在后人看来是堂堂正正、彪炳史册的煌煌伟业,司马迁为何要如此近于刻意淡化地来写孔门与儒的关系,为何没有开门见山,最起码给个明明白白的介绍、说明?《史记》虽不像《春秋》之所谓微言大义,但也绝非信手之作。司马迁本人对孔子的景仰,前文已述,他在孔子与儒之间,笔底究竟掩着一种什么样的难言之隐?至少,我们从字面上读,根本不可能看出孔子创立儒家、儒学的半点印象。莫非孔子创立儒家、儒学这样的事情,在史迁的笔下,竟是一件不值一说,或者说是,不太好说的事?

  现在让我们换一个路径,去另外一个地方看看。

  四书五经,在后世之人眼里,被视为所谓儒家的命根子,而三礼之《礼记》,在其中又占有极其独特而重要的地位。《礼记》中有一篇《儒行》,整体看,很像是一篇儒者的辩护词与赞美诗,也是日后所谓儒者们立身之本和处世之道的圭臬与指南。但就是这篇《礼记

儒行》,让人玩味之处也颇多。其一,它同样一字未提所谓孔子创立儒家、儒学一说。其二,文章开头,鲁哀公问孔子(如果此事属真,那它发生时,已是孔子晚年,孔子死在哀公十六年),说先生您穿的衣服,是儒服吗?孔子在绕了莫名其妙的半个圈后,回答说:"丘不知儒服。"稍微熟悉一点中国服饰史的人知道,服装在中国古代,在政治文化学上的重要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。胡服骑射的故事,大家不会太陌生,它所引发的震动,无异于一场颠覆性的革命。三礼(《周官》、《仪礼》、《礼记》合称三礼)之中最为重要的即是《丧服篇》。《书城》杂志一篇名为《大明衣冠何处?》的随笔,从另一个角度,说明了改朝换代与服装的关系。孙中山先生领导辛亥革命,发明中山装,更是直到如今,仍是国家领导人的装束选择之一。而被后人奉为儒家、儒学开创者的孔子,竟会以一种听上去不太高兴的口吻说:"丘不知儒服!"这难道还不够让人吃惊吗?其三,《儒行》一文,文章主体内容,用的是"儒有"的表达格式,这不能不让人产生遐想。它至少说明,在作者写这篇《儒行》时,儒并非铁板一块,并非一个整体性的团队,并非已成"一家一派",很可能是龙蛇混杂,泥沙俱下的有好也有坏,故称"儒有"。而且,听这辩解语气,应该可以认为,好的还是少数。最后,这托名子曰的长篇"儒有",稍有古典文学底子的人,一眼就能识别出它与《论语》中孔子说话的天差地别。台湾一位学者,在其所著《中华文明通史》中,直言:"孔门弟子作。"(笔者甚至怀疑,它是否会出自时间更后的汉儒之手)

  以上基本可算作是与孔子关系直接、近密的材料。如果有兴趣继续深挖下去,我想,我们应该首先去先秦其他诸子的著作里翻一翻了。但我们不得不提醒自己要小心翼翼,因为,真实可能开始离我们越来越远。

  《庄子》号称道家之书,但孔子却是其中进出最多的一位客人,好像庄周不拿孔丘说事,就显示不出自己的高超深远。《庄子》一书,尤其是外篇、杂篇,孔子不仅是熟客,而且被作者极尽揶揄、调侃之能事。但有一点,庄子在写孔子与儒时,言孔不言儒,言儒不言孔。试看外篇《田子方》,前面有三段写到孔子,但一个儒字也没出现。紧接下来一段正面写儒,甚至给出了儒的定义,但又绝不涉孔。这种言孔不言儒,言儒不言孔,是整个先秦时期,孔、儒关系最重要的特征之一。为何后人对此要故意的回避、淡化,乃至于装聋作哑?

  《孟子》情况与此如出一辙。孟子这位古今华夏口才第一的雄辩家,他的书中自然没有少写到孔子和儒,但却与庄子似乎是不约而同地,恪守着言孔不言儒,言儒不言孔的准则。孟子与孔子与儒的关系,这里无法展开,但以孔孟在所谓道统上的传承关系,和孟子在所谓儒家、儒学上的特殊地位而言,《孟子》一书言孔不言儒,言儒不言孔,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事情的某种严重性和真实信号吗?

  荀子,后世公认的所谓儒学之集大成者。《荀子》一书中,有两篇文章分别写到孔与儒,《仲尼篇》和《儒效篇》。《仲尼篇》中,一个儒字没有。《儒效篇》呢,这是一篇全面论述儒的文章,跟《礼记

儒行》不同的是,《儒效篇》说好也说坏,对儒有赞美,也有痛诋。其中三处说到孔子,"仲尼将为司寇,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,公慎氏出其妻,慎溃氏踰境而徙,鲁之粥牛马者不豫贾,修正以待之也。","客有道曰:孔子曰:"周公其盛乎!身贵而愈恭,家富而愈俭,胜敌而愈戒。",应之曰:"是殆非周公之行,非孔子之言也"",就是这些,全都在这了。你能看出孔子创立儒家,或儒学的内容么?

  言孔不言儒,言儒不言孔,这是我读先秦诸子的一个发现。但有一家,打破了我的发现。这就是《韩非子》。《韩非子

显学》篇,劈首一句是,"世之显学,儒、墨也。儒之所至,孔丘也"。这是我在先秦诸子--墨子除外--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孔、儒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。我们知道,峻急的韩非,把孔、墨是当论敌来对待的。韩非以一种精密而暴烈的逻辑,论证了儒、墨的荒谬不可行。韩非笔下的儒、墨,基本没有什么正面、积极意义,有的只是贬斥与鄙夷。所以,韩非说"儒之所至,孔丘也",我们就很难把它看成是种肯定和赞美,而倒有可能是刻意地曲解与误导。况且,很显然,这跟孔子创立儒家,其义之相差,仍不可以道里计。

  诸子大家之中,只剩墨子。墨子在他的书里,有专门的《非儒篇》,但我手边没有墨子全集,所以,若有人指出墨子在书中,说了孔子创立了儒家,我愿就此推翻以上全部论证。

  如果我们还不嫌累,还想继续向前,我想大概只能走近至今真伪莫辩的《孔子家语》和《孔丛子》了。虽然笔者认为,这两部"伪作"里的孔子及诸弟子,其言谈举止,音容笑貌,要比《礼记》更形近于《论语》。但既然专家学者,都说它们是西晋人的伪作,那咱们也就趁机作罢歇手吧。

  写到这,也许有人会笑着说,你真是太天真,太不自量力,愚不可及了。后人之所以说孔子创立了儒家,是从历史的现实结果来说的,并非一定要像现代政党的成立,得孔子本人亲自组织召开"全国第一次代表大会",宣读"党纲"。是的,我承认,历史很多时候,是讲既成事实的,但学术岂能等同、迁就于历史的既成事实?孔子之前,儒已存在,孔子时代,儒者遍地,但为何在孔子本人,及与他时代接近的学者,都明显显示出孔子与儒之间,有着某种疏离,甚至是避忌的情况下,孔子一死,却成了所谓儒家的创立者,创始人?这之间的变迁是如何跨越的?孔学与先儒,与同时代之儒,与后世之儒,究竟是种什么关系,这岂能是含含糊糊、含混而过的事?孔学就非得要与儒学合二为一?孔学就非得一定要用儒学来命名?这符合孔子的意思么?孔子若泉下有知,他会怎样来面对所谓儒家、儒学的创立者、创始人,这样一种封赠?怎样面对他本人与所谓儒家、儒学之间的这样一种变迁和跨越?要回答这个问题,我们就得继续向前,更深入一步,来探源这个有点神秘莫测的儒,它究竟始源于何处?孔子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跟儒发生关系的?发生过什么样的关系?儒在中国历史的长河里,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荣辱与嬗变?

  儒的起源

  儒的起源,用扑朔迷离,纷乱如麻,诡异奇谲来形容,一点也不夸张。

  儒,《现代汉语词典》的解释是,①指儒家;②旧时指读书人。

  许慎《说文解字》:"儒,柔也,术士之称"。段玉裁注:儒、柔以叠韵为训。郑氏《三礼目录》云:……儒之言优也,柔也。能安人,能服人。

  我们先且按下这堆解释,另由蹊径,来趟一趟这儒的起源,究竟从何而来。

  近人章太炎曾作《原儒》一篇,以他那著名的坚实,晦涩、烦琐的小学功夫,表明了对儒的起源的认识。简明地说,就是儒起始于周朝的王官。

  胡适不同意章太炎的观点。胡博士颇有点让人惊讶地说,儒源起于被周武王灭掉的殷商后裔。胡适的论证方式,充满了现代心理学和文学想象的魅力。

  其实,章太炎和胡适的观点,并非是冰炭不同器的势不两立,他们各有其依存的根基和价值。

  要给予儒一个较为明晰,但又不要太过烦杂的解释,我想,还是应该从平王东迁开始说起。

  公元前770年,周平王将周朝的都城由镐京迁到洛邑。在此之前,西周王朝已被犬戎所灭。所以,平王定都洛邑,说起来是迁都,实际是新立了一个国家。这个新的国家当时面临一种什么状况,概括地说,就是王室衰微,诸侯兴起。王室衰微,表现在,一,王室土地日益萎缩,所谓"昔先王日辟百里,今也日蹙百里"(《诗经

大雅

召旻》),而土地,自古及今,都是财富的根本。二,诸侯的贡献也日蹙。据范文澜《中国通史》,"按照鲁史春秋所记,242年里,鲁君朝王仅三次,鲁大夫聘周仅四次。鲁是周公的后代,与王室最亲近,朝贡几乎全废,其他诸侯的朝贡自然不会比鲁多一些。"(《中国通史简编》第一编,第164页)人都不来了,见面礼也就肯定别指望了。

  东周王室当时究竟穷到什么地步,我们借几个事例,稍作说明。"开国之君"周平王死后,下葬的钱不够,周王室派人到鲁国去求助"丧葬费"。公元前697年,周桓王私自向鲁国求车,说明,王室穷得连车都置不起了。桓王死后,因为没钱,七年后才得以埋藏(见顾德融

朱顺龙《春秋史》)

  穷到这种地步,"不能养活众官"(《中国通史简编》第一编165页)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。

  一般书籍,写到这里,都是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,最多不过说说官学衰,私学起之类。但照笔者看来,正是在这个历史的节点上,"瓦解冰泮,风飞电散,死生契阔,不可问天"(庾信《哀江南赋》),发生了足以影响后世中华民族文明传承与文化衍变的重大事件。古往今来众多历史学家,文化学者,将这段历史中的碎骨连筋忽略不述,漠然走过,在笔者来看,简直是最不可思议的历史惊奇。

  随着王室衰微,没钱养活众官,一场被两千多年前岁月风沙堙没的历史剧,上演了。

  大批大批前中央政府王室官员向民间飘散!向那些正在兴起,开始具有日益增长的经济实力,和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的诸侯国飘散。

  "公元前520年,王子朝结合一批丧失职位的旧官,起兵争王位,兵败,率如氏、毛氏、尹氏、南宫等残部,带着王室所有的曲籍,逃奔到楚国。这是东周文化最大的一次迁移。周人和周典籍大量移入楚国,从此楚国代替东周王国,与宋鲁同为文化中心。"(《中国通史简编》第一编165页)可以想见,在东周全部的414年里,这只不过是一次上规模,有组织,有记载的转移。在此之前,更早、更多"散户"流亡式"移民",如风吹沙扬,细水长流,已完全迭散于史籍之外。

  而这,就是儒的历史起源线。

  东周王官向民间散落的过程,就是儒之最初的形成过程。

  也就是说,由于周王室衰弱,大量官员被裁减,或自动流失,从而为春秋、战国时期的儒,形成最初的细胞、土壤、血液、精脉。从物质构成的来源说,他们就是太炎先生所说的王官。而从某种礼仪精神的源流来讲,他们跟周之前朝--殷商后人之间,存在某种渊源关系,也不是没有可能(胡适说)。至于《汉书

艺文志》推断"儒家者流,盖出于司徒之官",精细的同时,多少有点缩杵为针了。

  现在,我们得稍稍解释一下,周朝王官的官字。

  周朝的王官,跟我们今天的官,其含义颇有不同。周朝的官,其一,权力意味要小,职位意思更重。其二,周朝的王官,跟礼紧密结合在一起。《三礼》中的《周礼》,其实就是有周一朝的全部职官表。周朝是所谓礼制社会,要想在周朝任职为官,必须对周王朝礼制的方方面面,其思想、制度,言词,仪式,操作,法度,规矩,做到通晓娴熟。什么样的人能做到?首先,必须是有知识的人,才有可能。

  所以,王官即是知识分子。而周朝的知识分子,不当官的,几率微乎其微。

  现在,我们有稍许的恍悟了。难怪中国的文人,直到如今的知识分子,看上去一个个的这么像官,这么的想当官,原来用荣格集体无意识理论来说,不过是潜藏极深的历史心理的复位啊。

  那,王官们又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后世所称的儒的呢?

  要精确全面地回答这个问题,着实有些难度,孔子的话,"不足征也",材料太少。于是我们只好借助侯外庐先生的著作,来稍作勾画。

  侯外庐并没有直接说,儒者,来自于周朝王官,而是根据庄子的话,认为儒者来自邹鲁?

  绅。侯先生叙述儒的演变过程,精劲有力,转述如下:

  到了春秋,公子与富子(大夫)争夺,富子大夫取得政权,礼固失其基础,《诗》亦不容于作批判的活动。礼不是成了贵族的交际礼貌仪式,即成了冠婚丧祭的典节,《诗》则流于各种各样的形式。这样便把西周的活文化,变成了死规矩","然而,这一项讲究,并不是平常人所能胜任的。它必须有传授的行帮才能给贵族装势头,所谓道诗书礼乐者,即成为名为儒者的职业。"(侯外庐《孔子批判主义社会思想底研究》)

  原来在官府里任职,官、礼一体,因为中央政府没钱养不活,官没了,只剩下礼;除了礼,什么都不懂,什么也不会,没有营生的本领,又失去了原有的生存依靠和舞台(平台),只能去向新兴的权贵者找饭吃。而这时的礼,失去了原先的精神与内质,徒然剩下一副装门脸的样子和工具,好比游走卖唱者手中的三弦与二胡,迹近于小丑与乞丐。概言之,这就是儒在中国历史上春秋中后期的嚆矢与滥觞。

 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点的是,在这大群大群向民间飘散的王官当中,有一批被称为士的群体。许多学者把儒的生成,跟士紧紧联系起来,我觉得,这多少有点类似《汉书

艺文志》把儒的起源,限定在司徒一职上。士本身原先最早也是周王朝体制内的人,是王官的一部分(集中于这一阶级的最底层)。他们有的凭能力,机遇,攀升到上层权势的位置,但更多的,沦落为儒,或其它非文人职业者。不过,并没有根据,也没有必要,把所有的儒的产生,全都只归结于士的身上。我们知道,在春秋乱世,百里奚这样的奴隶,管仲这样的死囚,朝夕之间,可以成为宰相,而那许许多多的败落"王官",也就有可能上门乞食。《左传》写到过,晋公子重耳流亡途中,向野人乞食,野人给他土块。2

  对于这样一批被称为儒的人,与孔子时代接近而稍后的墨子,有过这样著名的描写、刻画:

  "繁饰礼乐以淫人,久丧伪哀以谩亲,立命缓贫而高浩居,倍本弃事而安怠傲。贪于饮食,惰于作务,陷于饥寒,危于冻馁","五谷既收,大丧是随,子姓皆从,得厌饮食。富人有丧,乃大悦,喜曰:"此衣食之端也!""(《墨子

非儒下》)

  儒、墨对立而相争,上述语也许可视为论敌的诬蔑。那就来听听儒学大师荀子的高见:

  "偷儒惮事,无廉耻而嗜饮食,必曰君子固不用力,是子游氏之贱儒也","呼先王以欺愚者,而求衣食焉……俨然若终身之虏,而不敢有他志,是俗儒者也"(《荀子

非十二子》、《荀子 儒效》)

  更加不堪入耳,不堪入目了。"偷儒"、"贱儒"、"俗儒",全来了。墨子还是冷嘲,荀子已是痛骂。但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到"嗜饮食",看来,这算是儒者们的共性了,也正是儒者生存景况的写实和记录。--迄今仍为世人所司空见惯。

  现在,让我们回到本篇起首,《说文解字》段玉裁的注,继续对儒,作另一角度的破解和剖析。

  "儒、柔以叠韵为训。"郑氏《三礼目录》云:"儒之言优也,柔也。能安人,能服人。"

  儒、柔以叠韵为训,说得很明白,这就是训诂学上的音近而义同,音同而义近。那柔又作何解呢?郑氏者,两汉经学首屈一指的大师,郑玄也。儒之言优也,柔也。一语道破。儒-优-柔,这是古今中外,汗牛充栋,堆山填海般关于儒,关于儒家、儒学,哦,对了,还有儒教的文字中,最一针见血的注解!--原来,柔即优也。有个成语,优柔寡断。那么,什么是优呢?优者,戏也。《左传

襄公二十八年》有:"庆氏之马善惊,士皆释甲束而饮酒,且观优,至于鱼里。"此处"优"字,即指演戏,后引申为"演戏的人"。倡优连用,今日仍不时一见,用前人的话说,就是戏子。儒者在权贵家里,那让人眼花缭乱的繁文缛节,不正像是一出戏?像在演戏吗?《史记

孔子世家》其实还有一处出现了儒字,那就是"有顷,齐有司趋而进曰:"请奏宫中之乐"景公曰:"诺",优倡侏儒为戏而前"。有古汉语基础的人知道,至少在秦汉以前,汉语词汇基本由单音节词构成,优倡侏儒应该是四个独立,但意思相近的词,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。

  儒的这个作戏的影子,直到今天,不也仍在我们时代影影绰绰,我舞我蹈吗?从儒的诞生之初起,它就是专业的"第三产业服务员"。而它的服务对象,由于自谋生路的需要,一开始,就已固定不移了。也就是鲁迅在《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》一文中所指:"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,即权势者…,为民众本身的,却一点也没有",根柢即在于此。

  这就是儒,在春秋时期的基本生存面貌和形象。说得直白点,就是谁家有喜事,赶紧凑个班子过去热闹一下;谁家有丧事,又赶紧拉上一拨人马,过去热闹一下。--弄顿吃的,攒点零花钱。还记得《史记

孔子世家》,写孔子死后葬鲁城北泗上,最后写到的那群像是无名鼠辈,偷偷溜出来的诸儒吗?

  说到这,又得插入两句。许慎《说文解字》:儒,柔也,术士之称。这个术字,前人虽多有语涉,但总给人语焉不详的感觉。如果我们把术和前文中的优字相联系,情形也许就豁然开朗了。一场大戏做下来,可不是得有术么?太炎先生《原儒》中,引述儒者们求雨时的装扮和作派,没术,可是玩不转的。秦始皇坑儒,有人说坑的是术士,其实术士,也就是那时的儒。他们帮秦皇"作戏",作到中途,全部开溜。始皇一怒之下,把他们全给埋了。3一直到两汉皇朝终结之前,儒生,术士,就是一帮抱着古礼,像抱着神秘莫测的"装修工程图"的礼仪表演队,以装神弄鬼的方式,时好时坏,混口饭吃。

  废弃儒学中介,直面中华传统文化

  有个阿拉伯骆驼的故事,曾入选中学英语课本。说的是一位旅人骑一匹骆驼,夜晚露宿,骆驼在帐篷外,先是伸进一只鼻子;后来,整个身子进来了;后来,它把主人赶出去了。

  儒学在叔孙通手里,借用刘邦的汉宫平台,第一回正式登上历史舞台,其身份、作用,是纯粹工具性的,跟一台戏班子,并没有太大不同。随后,儒学渐渐展现它的政治潜能和天赋,由工具向实体进化,坐稳了皇宫的嘉宾席,成为固定不变的"嘉宾兼主持人"。随着儒学现实本体性的确立、强化、固化,儒学理所当然成为皇家社稷--也就是现在某些人眼里的中国--文化辨识、鉴别的底本校正器。

  从此,儒学,拥有了早年那帮一母同出兄弟难以望其项背的特殊身份--中华文化唯一垄断代理商和经销商。

  这是个中介性的角色。

  一切文明体的出现、建立、存续,都是中介性的--相对于人类主体而言。这些文明体包括政治、社会、经济、军事、文化领域,诸如政权,国家,城市,宗教组织,企业联盟,军事团体,形形色色实体化的意识形态,包括爱情婚姻家庭,人们出于安全、效率、便利、享受、发展、理想的意愿、动机和目的,创立、维系它们,是为了生活得更美好。它们既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自然积累,又构成制约、影响人类生存、发展的重要因素。服务于人类,或者说,造福于人类,本应是这些文明体的天职所在,是一切文明体正当性的根源。

  早在春秋时期,中国即已涌现大量以下思想、话语:

  神,聪明正直而壹者也,依人而行。(《左传 庄公三十二年》)

  宋司马子鱼:祭祀以为人也。(《左传 僖公十九年》)

  邾子曰:天生民而树之君,以利之也。(《左传 文公十三年》)

  …………

  清清楚楚表明了文明体与人之间,应当而正常的关系。但这种关系,秦汉以后,以超强的暴力方式,被彻头彻尾地颠覆,首脚倒置了。

  那头阿拉伯骆驼,本来只是服务旅人的座骑、脚力,却以一种精细、阴险的智慧,一点一滴实现了主仆异位。

  儒学,也像是这头阿拉伯的骆驼,至今,依然占据着中华文化的帐篷,像个衰败却威仪不减的主人。而那真正的主人,倒需要诚惶诚恐,满怀敬畏地接受它的教诲和指引。

  这份教诲和指引,却不是免费的午餐。

  经济学上有条规则:交易是需要成本的。文明的形成,文化的创立,同样需要成本。这成本并非仅指物质消耗,还在于抽象价值的牺牲与付出。中国历史上几个短暂繁荣的社会局面,其实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,多方面的,至今仍在赎还,并将继续赎还的代价。只是时过境迁,物是人非,在今天旅人游客们的喧闹声中,在啧啧欣赏、赞叹文明遗迹的同时,那曾经付出的代价,血与火与泪的代价,沉默的代价,精神与人性的代价,不知不觉已淡忘如洗。

  这其中,儒学与有力焉,享有其成。

  到如今,儒学,依然,俨然像一名园林管理处的管理员(官之一种),如果我们想要走入中华传统文化的苗圃、花径,我们就得在它手上购买门票,似乎我们只有通过它,才能获取我们想要的东西。

  还记得程氏子弟,章太炎笔下"自尊自大"7的伊川程颐,那句沾满山大王唾沫口吻的豪言么:欲趋道,非儒者之学不可!么?

  这就是儒家理学,舍我其谁的自信。

  --莫非我们真得借助程颐先生的唾沫,方能翻开中华传统文化的书页?我们非得戴上一副"儒家"牌眼镜,才能进入中华传统文化的影院,欣赏一幕幕精彩、生动的中华历史文明吗?

  我们的回答:不是这样的。

  我们不认为,儒学,是中华传统文化唯一的巡航路线。

  我们不认为,中华传统文化,是儒家码头的私货堆栈。

  我们也不认为,儒学天然具有中华传统文化永久代理商的资格。

  恰恰相反,我们认为,正是儒学自以为是、不知所谓的酸腐、烘臭,阻隔了有心亲近中华传统文化人们的脚步,让人一见,即掉头而走。儒学自身的腐败,溃烂,早已祸及整个一直被它死死纠缠、拽住的中华传统文化(马克思在《资本论》序言中说过,死的抓住了活的),使整个中华传统文明阻滞、混茫在新旧世纪的交接点,陷进了迷茫、痛楚、撕裂的历史沼泽地。庆父不死,鲁难未已,儒学不死,国学永无复兴之日。儒学,已成为中华传统文化复兴的纠结所在,成为国学复兴的最大障碍。

  我们所要做的,就是摈弃儒学中介,废弃儒学对于中华传统文化垄断控制式认识论和解释权(解释权,是权力中的权力,是一切权力的顶峰与核心。儒学的阴魂不散,全仗于此),以平实、开放、好奇、尊重的心情,直接面对中华文明史,面对一个个生动、真实、丰富多彩的个体,重新加以阐释和解读。重新检视,无论是历史,哲学,还是诗歌、文学、音乐、艺术、宗教,还有种种曾被以各种借口湮没、扼制的民风民俗,发掘它们和我们时代的关联与价值。检讨中华民族因儒学而压抑、丧失的激情与想象。让三皇五帝,尧舜禹汤文武周公,让晏孔孟荀,老墨庄韩,全都恢复他们本真的面孔和精神,焕发出新异动人的光彩。让那些曾经被迫隐姓埋名的人与事,让那些值得我们记忆和纪念的默默无闻之人,重新站到历史的黑板桌前。让屈原到王国维的历史,回复到它们本来的样子。将蒙在中华文明美味汤面上的儒学油垢,一撇而尽。

  让被儒学油毡布蒙盖的中华传统文化,让每一个独立、真实的生命体,直接照射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。

  (THE END)